父亲的脚力
陈玉祥
老家在黔东农村。少时家贫,父亲勤劳负重与母亲一道撑起这个艰辛的家。
父亲是1945年生人。听大人们讲起,他在念中学时遭遇了那场严重饥荒,每日往返二十公里路到家,饿得连几步坎子的龙门都迈不过,于是就被迫辍学务农。
当然,饥饿还造就了他瘦小的个头。但在我的心里,父亲却浑身充满力量,身板能为我们遮风挡雨。夏天,望着他那被晒成古铜色的上身,我就盼着快快长大,和他拥有一样结实的肌肉。
除了在田土刨食,父亲也会利用农闲干点贩夫走卒的活,一来填补家用,二来为我们几弟兄筹集书学费。粮食、燃煤、农资等全靠肩挑背驮,其中,最苦最累的就是挑夫——挑着木板卖。
20世纪80年代,家里穷得连表都没有。每逢产地赶场,父亲就听着鸡叫半夜起床,母亲也会起早为他做饭,听了一番反反复复的叮咛后,他就上路前往五六十里外的场上买木板,回到家时,往往已是天黑。过几天,逢邻县的两个乡镇赶集时,又挑着八九十斤重的担子,走四十至六十里路去卖。
那时,像父亲的这种“无证私运”,是要被查处的。因此,苦不是他最担心的,担心的是木板被没收。为了保险,他得绕道公路走几段更长更危险的小路。
虽然还小,但我已能知父亲面临的艰难,每每半夜被父母的响动惊醒,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会为他感到担心和难过。而那一天,一家人总是有些莫名的焦躁,都盼着父亲早点平安归来,一起吃饭。
父亲也没有辜负全家的期望,在吃苦耐劳中赚到了一点苦力钱。
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踏着月光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耷拉着头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从来没有见他显得如此无力和沮丧。
母亲念叨着他的不小心,他也不愤怒,一个劲地辩解要是再躲一下就躲过了。在快要到家的一段必经公路上,父亲被开着车的人拦住,没收了木板,罚没收据也不给开一张。
费了力,折了本,几次辛苦赚来的薄钱打了水漂。一家人也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只怪自家运气背。
一辈子温良恭俭让的父亲为了这个家,不得不继续着苦力,披星戴月、沐风栉雨,却很少听到他叫苦。
毕竟不是铁打的,父亲有时也会倒下。记得在我读初二时,他干活因为承受过重腰杆受了伤,然后就躺下了,时不时会痛苦地呻吟几声。
这样的境况让母亲十分焦虑。我就主动提出替父挑着木板跟着幺叔、堂哥们赶场卖,由大人帮我讲价。父母同意了我的想法。一辈子都记得那段路程:顶着月色与星光上路,负重走到四十里外的乡场时天才大亮,卖完后又匆忙走路返回。忙了一天,帮父亲赚了八元钱。
从此,我更加体会父母的不易,更加自觉发奋读书。
那年代,基本没有什么工可打。没有手艺的父亲冬闲时,偶尔也会跟着做石匠的亲戚出远门打两三个月的短工,干的多是一些抬石头、砌石基之类的重活。说是远门,其实就是去邻近的县,因为人小,想到要与他分别这么久,就觉得他去的地方格外的远。
父亲会写来家书,简单告知他的状况,更多的是叮嘱母亲要做好家里的一些事情,比如,对孩子的管教、农作物的冬管什么的。母亲不识字,那个冬天,我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到父亲的信,我念她听,她念我写回信。感觉自己像个小大人似的。
初中毕业后,我离家在外读了七年书,与父母一个屋檐生活的日子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通过家书或者思念来获得、体会父母的劳苦。渐渐地,父亲的脚力也有了产出与回报,四个儿子相继离开农村就业成家,一大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好。
摆脱贫困后的父母,劳动本色依然没有变,坝上的田种菜,父亲会起早坐着公交车去县城卖。田坝被征收后,菜地就到了坡上,他们也不嫌苦累,现在,吃不完的菜还拿去换点零钱。子女劝也劝不住。
逢年过节,我们赶回老家与父母团聚,有时吃饭喝酒时,伴着高兴也会忆苦,聊聊过往的家长里短,感恩父母的劳苦功高。但是,父亲总是笑笑,言语中从不摆功也不居功。
每次我们要返城时,父母总会备些鸡蛋、蔬菜、泡菜什么的,把它平均分成四份,忙里忙外招呼这张罗那。看着父亲脱落的牙齿、稀疏的头发、变形的脊背,觉得曾经力大无穷的父亲,确实衰老了。
多年来,当自己懈怠偷懒的时候,想起父亲在艰苦岁月里的那些行走,我就没有了停下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