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噗……”

一滴露水打落在黄瓜叶上，转瞬又滑入土地，只留下黄瓜叶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6 点刚过，天空开始拉开帷幕，太阳还未登场。

韦廷忠出门了。

韦廷忠是贵州省黔韦廷忠在查看花菜病虫害情况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贞丰县韦记种养殖专业合作社理事长。

昨天合作社接到了海南的订单，要 10 吨黄瓜。虽然昨晚就安排好了，对采摘黄瓜，村民们早已经轻车熟路，但他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安心。

还未到基地，便听见一阵一阵的歌声、笑声传来，村民们已在热火朝天地采摘黄瓜。他又到分拣场，叮嘱注意安全。

这时，地里采摘的黄瓜已经拉进分拣场，韦廷忠赶忙让路。“轰轰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入韦廷忠的耳中，一瞬间，韦廷忠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 16 年前。

韦廷忠在查看花菜病虫害情况

一

2007 年，浙江一家五金厂里，各式各样的车床一齐努力工作，发着轰隆隆的声音。

这是韦廷忠开办的第一家厂子，随着客源的积累和技术的改进，厂子办得有声有色。

在浙江这样一个人人都会做生意的地方，韦廷忠的厂子开始得很艰难，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看着各个车间里有条不紊地做着活计的工人，和顺顺畅畅运行着的机器，坐在监控室的韦廷忠不禁开始畅想五金厂的未来。

韦廷忠的五金厂的产品是出口的。现在正是世界经济快速增长的上升期，前两天刚发出去一批外贸货，昨天又接了两笔订单，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韦廷忠的厂子不愁挣不到钱。

想到未来，韦廷忠神清气爽，瞬间充满了干劲，他要再去车间仔细研究研究，发展机遇还是得从产品里面找，毕竟产品才是厂子发展的核心。

刚起身，负责发货业务的王晓东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韦哥，韦哥，不好了。”

“什么事情？你喝口水慢慢说。”韦廷忠心里一沉，小王很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肯定是真的出事了。

“是前天该发出去的那批货，对方一直没让我们发货，前天没联系上，昨天联系上了，叫喊暂时不要发货。”小王缓了口气，水也顾不上喝，吐豆子般一口气汇报情况。

“为哪样？”韦廷忠也慌了，连忙问。

“他们怀疑货有问题。”小王赶紧答。

“我再联系一下。”韦廷忠赶紧拿起电话，如果对方怀疑质量问题，那肯定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的货物一向以产品品质为本，来料检验合格率、工序合格率、 产品出货检验合格率等等数值都超过 98%，有几项合格率还是 100%，而且都是有检验报告的，绝对不会出现质量问题。

小王这时才坐下，他这两天都在着急出货的事，今天更是连口水都没喝上。

即使是喝着水，小王的注意力也始终在韦廷忠身上。

“您放心，质量肯定没问题的，我们再给您寄几件样品，您再检测检测……喂……喂……喂……”韦廷忠双手用力握着电话放下，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只是，手依旧抖个不停。

韦廷忠知道，如果这批货发不出去，那麻烦就大了，昨天又接了两笔订单，目前账上的钱还不够买原材料，他们就是等着这批货款到账，用来补充材料，而且，也快到发工资的时间了，一百多个工人的工资也不是小数目。

“韦哥，怎么办？”看到韦廷忠这副模样，小王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让韦廷忠安静安静，他也不忍心现在就逼韦廷忠作出决定。但是，韦廷忠是厂长，这么大一个厂子的运转，一百多号人的生计，越早准备越好。

“让我好好想想，通知老乡们下班后开个会。”韦廷忠挥挥手，示意小王出去。

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现在，对他个人来说，损失最小的选择是赶紧退单，关闭厂子。可这样，厂子里这一百多号人就会立刻下岗失业，他们要去做什么，他们又能去做什么呢？

厂子里大部分人都是韦廷忠从家乡带出来的，如果厂子关了，他怎么对得起千山万水跟着他一起出来闯荡的乡亲们，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

可如果选择继续办厂，资金怎么办？两笔订单的原料还没着落，更不要说赶工期间的各项费用，其中最大的一笔是工资。

韦廷忠办厂有个原则，绝对不拖欠一分一毫的工资。

面对这个两难的选择，韦廷忠只觉得头隐隐发疼。

晚饭后，王晓东把平日里在大家面前比较说得上话十几个老乡召集在会议室，心情沉重地说明了厂子遇到的状况。

“韦哥，差多少钱？你说个数，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能凑出来。”

“是啊，韦哥，这些年都是你帮带我们，现在我们也能帮帮你。”

“韦哥，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客气了，五金厂也是大家的厂，如果厂子倒闭了，我们也没有地方去啊。”

……

韦廷忠一直默默地坐在入口处，在开会之前，他已经决定了要把厂子继续办下去，可是继续办厂有 100 万的资金缺口，这些钱只能靠借。

他还没想好怎么跟老乡们开口，没想到知道情况后老乡们都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韦廷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感动。

“好，那我也不扭捏了，厂子现在的资金缺口主要在原材料和发工资，差不多要一百万，我知道大家都拖家带口的，我也不勉强大家，如果有多的钱借给我，我韦廷忠保证，等这次危机过了，一定尽快还给大家。”韦廷忠站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韦哥，这样，我们回去也跟老乡们商量一下，肯定还有人愿意借钱出来，我自愿扣押工资，等事情过去了再补。”

“我也自愿扣押工资。”

“我也是。”

……

五百、一千、五千、八千、一万、三万……老乡们把能凑

的钱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韦廷忠又打电话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终于凑足了材料钱和工资钱。

韦廷忠不愿扣押工人的工资，所以也把工资准备好了。然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却没有多少人去领。

经过韦廷忠的一番劝说，工人们也只领了基本工资，维持日常生活开销。

那真的是一段大家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难忘经历。

二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那时，韦廷忠还是一位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如今，年近半百的韦廷忠鬓间已经开始出现了点点白发。

那段日子可真的是难啊。十几年后的今天想起来，依旧觉得苦涩无比。

但是，那段经历也是韦廷忠选择回乡创业的动力。

2015 年 11 月，脱贫攻坚战役打响。

像过去的每一年那样，春节时，韦廷忠回家过年了。

回到家乡后，韦廷忠敏锐地感觉到今年的氛围不一样了，处处都在战贫斗困。

韦廷忠常年在外走动，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也看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与其他地方之间的贫富差距。

他深知，作为一个全国贫困人口最多、贫困面最大、贫困程度最深，且贫困问题已经持续千百年的省份，唯有产业才能为贵州省乃至黔西南州、贞丰县、青冈林村的持续、稳定脱贫构建牢固支撑。

可是，青冈林村适合发展什么产业呢？这个问题困扰了韦廷忠很久，以至于好几个晚上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与城市相比，农村地区过年一直都显得更有氛围，也更热闹。难得有一段时间的农闲，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热闹了起来，不是在接待客人，就是在走家串户。

这天，大家都聚在了韦廷忠家。韦廷忠一看，这么巧！大家都来了。

有长期在地里摸爬滚打的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有在村里面工作的村干部，有一直跟着韦廷忠在外闯荡的村民，也有上门做客的亲戚。

韦廷忠一想，他们比自己更了解村里的情况，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能够解开他的疑惑。

这顿饭必须得好好准备准备，韦廷忠拿出了珍藏多年好酒。他本人不喝酒，但人人都知道贵州产好酒，这是提前准备了送礼的。

好饭、好菜、好酒下肚，大家兴致更高，说话也渐渐大胆起来。

“各位，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这杯酒首先是要感谢大家，感谢你们信任我，在我的厂子最困难的时候愿意借钱给我渡过难关！”说罢，韦廷忠仰头，一口喝下了茶水。

韦廷忠永远也忘不了五金厂出事那年，那些他放下尊严，四处借钱买材料、发工资的艰难日子。

“韦哥，好多年的事了，还说那些搞哪样，我们是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的能力。”

“是啊，韦哥，哪个没得困难的时候哦，再说了，你平时帮大家帮的也不少嘛。”

“一点小事难为你这么多年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应着，也很好奇韦廷忠为什么突然提起了往事。

“只是难得今天大家都在，看到你们，不免想起以前的事，要不是各位的帮助，五金厂早就倒闭了，现在五金厂越办越好，按理来说我不该给自己找事做，办好我的厂，享受我的好日子就可以了。但是，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也走过了很多地方，就是比起相邻的云南，我们都穷得多，更不要说浙江、广东这些地方了，我们这个地方真的太穷了。”韦廷忠叹了口气，看着众人，声音不紧不慢，却振聋发聩。

韦廷忠的话让原本热烈的氛围冷静了下来，大家都深有感触，这些年，为了求生活，不管男女，只要是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小娃，老人能力有限，只能种点口粮，小娃成了留守儿童，连基本的家庭温暖都感觉不到，更别说接受好的教育了，下一代不断重复上一代的生活，这日子过得真的没有一点希望。

“叔说这个事情我也在考虑，现在国家打响了脱贫攻坚战，村里面也在考虑发展的事情，我们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摘掉贫困的帽子。叔，你在外面时间长，见识多，你有什么想法？”韦文坤想了想，郑重地问道。

韦文坤是北盘江镇第一批大学生村官，也是从青杠林村走出去的人，选择回到青杠林村建设家乡，一方面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另一方面也是打心底里想为家乡的发展出一份力。

回到青杠林村工作以来，韦文坤冥思苦想，一直在为村子的发展道路发愁，特别是脱贫攻坚开始后，寻找发展道路这件事显得更为急切。

韦文坤说完之后，所有人都看向了韦廷忠。

“产业，只有发展产业才能创造经济收入，才能切切实实让大家的钱包都鼓起来。”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韦廷忠大声说出了他的想法，目光坚决，语气笃定。

“产业？又不是在大城市，农村什么都没有，怎么发展产业哦？”村民杨军疑惑地问道，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大城市大工厂那样的地方发展的才叫产业。

“杨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农村也可以发展产业，你肯定在电视上看到过大片大片的麦子田，水果园，那些都是产业哦。”王晓东笑着解释道。

“我赞同叔的意见，但是，问题是发展什么产业呢？我们村子里面适合发展什么产业呢？”韦文坤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他经验不够，实在是找不出一条合适的路。

“这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正好趁今天人多，我们好好商量哈，大家有什么意见、建议都提出来。”韦廷忠趁机提出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请大家一起商量。

一场热烈的讨论开始了。

“种土豆嘛，土豆人人都喜欢吃，家家户户都会种。”

“不行，种土豆要沙质壤土才好，我们坝区的土质有黏性，种不好。”

“种玉米，我看他们那些玉米种得挺好的。”

“种玉米成本太高了，卖不起价。我们也种水果嘛。” “没听说有什么适合的水果嘛。搞养殖怎么样？” “也可以啊，养什么呢？”

“养牛， 不过不晓得好卖不。”

“养猪嘛，又好卖，又好养。”

“养猪可以诶，还可以种菜，又能卖，又能当饲料。”

“考虑到气候、水土、销路，我也觉得养猪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而且，青杠林村地处坝区，种养殖结合更符合我们的实际情况。”韦廷忠说道。

路子选好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条路怎么走呢？由谁来走又或者由谁来带头呢？

“叔，你回来吧。”韦文坤看向韦廷忠，提议道。

“是啊是啊，韦哥，你回来吧，回来我们跟你干。”

“是啊，韦哥，你看，叔娘年纪也大了，早就盼你回来了。”

“韦哥，说实话，我早就想回来了，我家娃娃这几年在家读书，没得人管，成绩一塌糊涂，就是因为回来没得活路，没得办法，才一直在外面，现在有机会在家搞产业，我第一个支持你。”

“是呢是呢，韦哥，我也是早就想回来了，我老妈老爸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本来打算再干一年就回来，现在是个好机会，只要你回来干，只要能挣到点工资，不管干啥，我都跟到你。”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轮番上场劝韦廷忠回来带大家一起干，见这阵势，韦廷忠有说不出的感动。

他今天提这个话题想回来，是因为在外打拼这么多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思乡之情越来越浓厚，再加上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他也想回来多陪陪父母。

另外，外面的世界正在飞速发展，而自己的家乡却依旧深陷贫困，看着家乡和外面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也不甘心，为什么人家可以，他们就不行？

青杠林村的村民们一生都勤勤恳恳，又乐于助人，五金厂出事的时候，尽管自己也很拮据，但他们依旧慷慨解囊。他们和外面的人们一样，乐观、善良、勤恳，他们凭什么世世代代都要背负上贫穷的标签，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穷一辈子的，他要改变现状！

但他怕跟着他在外面干活的人不愿意，五金厂的发展可以用蒸蒸日上来形容，回来干产业，一切从头开始，工资肯定不只少一半；他还怕回来干产业没有人支持，不管是进货、养殖、销售，都需要人，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个人能干的规模也有限。

没想到大家都早早就想回来了，更没想到他们回来后还想跟着自己干，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他们这么多年义无反顾的信任。

看着村民们殷切的眼神，韦廷忠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难受，眼眶也湿润起来。

他站起来，低着头，拿起酒瓶，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地添酒，没有一个人打断他的动作，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都静静地看着他。

每个杯子都倒满酒之后，韦廷忠举起自己的茶杯，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对大家说：“好，既然大家都这么相信我，那我就把厂子转出去，回来带着大家一起干！”

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水。

“好。”

“好。”

“太好了。”

没有更多的语言能表达此时的激动，村民们纷纷仰头，一口喝下杯子里的酒。

这天的场景韦廷忠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的雄心壮志也支撑着韦廷忠一直坚持了下去，即使这项产业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三

“不行，我不同意，把地给你种菜了，我们一年的口粮就没有了，那是我家留着种谷子的。”群众会上，邓天宁是少数几户不同意流转土地给韦廷忠种菜的人家之一。

“天宁，韦廷忠同志刚刚已经说明清楚了，不是白占你家的田地，一年要给你 700 块钱的流转费，你们去帮工也要开工资的嘛。”村支书徐国恩也极力想促成此事，对青杠林村来说，有大户有实力并且愿意来带动村里产业发展，这是不可多得的事，这可能也是青杠林村脱贫攻坚战的转折点。

“我也不同意。叔，不是我不支持你，我也相信你不会亏了我们的，但是，如果你的猪和蔬菜都卖不出去，你拿哪样钱来给我们呢。”杨亮也开口反对，他不是不相信韦廷忠的为人，他是实打实的庄稼汉，知道在地里讨生活，除了勤劳，还要看天气、看运气，这么一大片庄稼地，一出问题就是整个村子一年的口粮，他觉得风险太大。

“是啊，坝区一千多亩的土地全部种蔬菜，猪吃得了多少？其他的你是不是要卖，那么多菜你卖给哪个嘛。”张进也觉得这么大规模种菜不现实，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整个坝区种上一千几百亩菜是什么景象。

“同志们，你们担心的事我们都已经想过了，韦廷忠刚刚已经解释过了，现在请韦廷忠同志再给大家讲讲嘛。”徐国恩叹了口气，也不能怪村民顽固，受限于受教育程度，村民们的见识也很有限，做事大都靠信任，只要韦廷忠能让他们相信这件事可以成，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支持韦廷忠。

韦廷忠也理解大家的担忧，正准备和大家再好好解释解释、算算账，不料还没开口就被邓天宁截了话头：“支书，你们不用再讲了，刚刚我们都已经听到了的，我们实在是不能拿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去赌啊。”

徐国恩见大家还是不愿意流转土地，也没耐心再听解释，知道这时候再劝下去肯定会适得其反，便结束这场群众会，只能下去再好好做工作了。

第二天晚上，月亮刚刚探出头，韦廷忠就拎着烟酒敲开了杨亮家的门。

“叔，你来啦，快进来坐。”见韦廷忠提着东西上门，杨亮赶紧招呼韦廷忠进屋坐。

“小亮啊，你晓得我是为哪样来的嘛。”韦廷忠笑笑，进门寒暄着。

“我晓得我晓得，先坐，叔你吃饭没有，我们还在吃饭，一起吃点嘛。”杨亮当然知道韦廷忠上门，就是来劝他流转土地。

“哟，今天伙食可以嘛，给我也添双筷子嘛。”韦廷忠在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但为了能一起好好说说话，还是决定再一起吃点。

“快，给叔拿个碗来，再拿双筷子，再把我泡的刺梨酒倒两杯来，哦，忘了叔你不喝酒了，算了算了，不拿酒了。”杨亮转头嘱咐媳妇给韦廷忠添碗筷。

两家本来就是亲戚，这回杨亮不支持韦廷忠，全是因为担心到时候菜卖不出去，那损失就太大了。

当地有杀年猪的习俗，猪倒是好卖；但是卖菜就难了，村民们平时也会多种点辣椒、土豆、玉米补贴家用，不过要赶场的时候背去卖，偶尔才会有人来收，这么多菜要卖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不喝酒，你自己喝嘛，我喝茶陪你。”韦廷忠摆摆手，说道。

“那我自己整一杯。”杨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说话声音明显小了很多，还偷瞄了一眼媳妇，见媳妇没有什么反应，才起身去倒酒。

“还是你整菜的手艺好，好久没吃过了。”吃了几口饭菜，韦廷忠夸赞起杨亮的厨艺来。

“叔，你开玩笑哦，你哪样好东西没吃过，都是些粗茶淡饭、农家小菜，喜欢就常来。”听着韦廷忠的赞美，杨亮心里美得冒泡，炒菜这方面，他是他们组的招牌，哪家有个大事小事的，都会请他去做菜。

“就是我们这些农家小菜才好吃嘛，你是不晓得，现在生态农家菜在大城市里面受欢迎得很，所以我才想承包土地来种菜。”韦廷忠笑着说，开始把话题往流转土地上引。

“叔，我不是不信你的为人，是真的担心卖不出去啊。”杨亮喝下一口酒，再一次提出了他的担忧。

“卖不出去是我的事嘛，你看哈，承包你的土地我会提前给你流转费的，到时候请你们帮工我也会按月发工资，该是你的一点都不会少的噻。”

“叔，我不只是担心我自己，我也是担心你啊，到时候菜卖不出去，你怎么办哦？”

“我给你交个底嘛，我这些年在外面走动，也认识了不少人，我已经找好销路了。”

“真的假的哦，叔，你不会是为了土地骗我哦。”

“怎么可能骗你嘛，你晓得，我也做了好多年的生意了，我会打无准备的仗吗？蔬菜品种、技术、销路这些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的，就等你们同意把地承包给我了。”

“叔，既然你都准备好了，已经那么多人签合同了，少我家这一亩三分地也不差好多嘛。”

“小亮，我今天还坚持来劝你呢，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确实也想拉你们一把，前几年五金厂出事的时候，你们自己也困难，但还是借钱给我了，二呢，你家的地在我承包的土地中间，到时候周围都是我种的菜，你在中间种谷子，影响谷子用水、挂穗，也不好看嘛，而且我连不了片，也麻烦嘛。”

韦廷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耐心地劝说着杨亮。

杨亮原本以为，韦廷忠要干产业这件事肯定是干不成的，搞产业这件事也不是没人做过。

杨亮明白，韦廷忠下定决心要干的事情，都能够干得好，既然这样，干脆跟着他干，五金厂那么困难他都挺过来了，干产业这件事肯定也行！

“好，叔，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就跟着你干！”杨亮蓦地放下酒瓶。

酒瓶里剩下的半瓶酒不断波动着，在暖黄色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照映得整个房间熠熠生辉。

次日晚。邓天宁家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从韦廷忠进门开始，邓天宁一家就没有好脸色。

“ 不管他们干不干，反正我是不干，我这一大家子吃饭全靠那几亩田，给你了我们吃哪样？”邓天宁跷着二郎腿坐在老旧的沙发上，房梁上挂着几个不知装着什么的黑色塑料袋，灯光照到塑料袋上，阴影在邓天宁的脸上摇摇晃晃，衬得邓天宁的面部时明时暗，韦廷忠有些看不真切邓天宁的表情。

“你看哈，我每年给你 700 块钱的流转费，你来做工，一天再给你 80 的工资，这些钱能够买多少斤大米？你种田能够产多少斤大米？”韦廷忠耐心地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邓家和杨家的问题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杨家担心菜卖不出去，付不出钱，邓家觉得田地流转给韦廷忠之后一家人的口粮没着落。

“一年 700 块钱，怎么可能够我们一家子一年的生活，你骗了那么多人，还想来骗我？”邓天宁有些不耐烦了，猛地吸了一口手里烟，吐出的烟雾笼罩住了整张脸，那香烟是韦廷忠进门时给他点上的。

“我怎么可能骗得到那么多人，你听我好好给你算哈账嘛。”韦廷忠觉得有些生气，他这辈子还没被人骂过骗子，但还是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不要给我算，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最会骗人了，你不要在我这点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既然你觉得我是在骗人，那你听听我是怎么骗人的嘛，听哈又不吃亏。”从一进门，韦廷忠就感觉到邓天宁对自己极度地不信任，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只要不说流转的事，我就听一听嘛。”邓天宁微微坐正了身子，身体向前倾斜了小半个身位，那张时而隐藏在塑料袋阴影下，时而笼罩在香烟烟雾里的脸露了半边出来。

“你看哈，我们就拿种一亩田举例，种子要 50 块钱，农药 100，肥料 150，就去了 400 块钱；翻田 1 天工，打田 1 天工，插秧、收割 4 天工，一共就去了 6 天工，6 天工就是 480 块钱。你种一亩田一年的成本就是 880 多块钱，假设一亩田出 1200 斤稻谷，一块五 1 斤，一共是 1800 块钱，去除成本剩 920 块钱，这还是风调雨顺的时候，天干的年份抽水要电费，收成还没得这么好，你说是不是？”韦廷忠掰着手指，一项一项仔细算给邓天宁听。

“嗯……是这样的。”邓天宁回答得有些迟疑，他没想到种一亩谷子的成本这么高。他们家世世代代在地里刨食，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人想过去这么仔细地算种地的成本。

“我们现在再来算一下流转土地的收入，我只是算给你听，不是劝你签字哈。”邓天宁的态度韦廷忠有点拿不准，便先打了一剂预防针，就怕邓天宁突然又翻脸。

“嗯，你算嘛。”邓天宁来了兴趣，放下二郎腿，身体向韦廷忠靠了靠，一直笼罩着脸部的黑暗与阴郁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邓天宁这一挪动身体，让韦廷忠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语气也显得更加轻快：“一亩地一年的土地流转费是 700，一个月做工 20 天，收入 1600 元，一年就接近两万。这个收入，与你种地哪个更划算？”

“这样对比下来，还是租地出去划算点哈。”邓天宁回答，语气中还带着些兴奋。在家门口打工，自己和妻子再养两头猪、养点鸡鸭，一年只需要买点米面粮油、衣服，还有娃娃的学费，生活肯定是够了，还有余钱。

算完账，韦廷忠扯了扯家常就走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急在这一时。

杨家、邓家、王家……经过不懈努力，韦廷忠终于如愿流转到了 1300 亩土地。

四

蔬菜品种的选择也非常有讲究，气候、土壤、水质对蔬菜品质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大的。韦廷忠提前就做好了功课，先后去了广东、云南实地考察，请专家来青杠林村指导过。青杠林村土壤黏性大，加之气候温和，适合露天种植莲花菜、甘蓝等对土壤要求不高的蔬菜。

经过多方考察调研，韦廷忠决定春夏种植茄子、黄瓜，秋冬天种植松花菜、甘蓝，还请了几个专业的技术人员驻点养护。

果然，第一年的茄子长势就十分喜人。韦廷忠选种的茄子苗好，植根高，挂果也好。

渐渐地，韦廷忠种了一千多亩蔬菜的事在北盘江镇传开了，不明所以的人们都在讨论，这么多菜怎么卖得出去哦？不要说北盘江了，贞丰的人都吃不了，还有人开玩笑说，可能贵阳的人都吃不完，还有少数几个眼红的人就等着看笑话。

可是韦廷忠怎么可能让人看笑话，规模这么大的产业，他早就找好了买家，就算他找好的买家最后反悔了，韦廷忠也卖得出去，他已经找好了退路，早早就联系好了大市场。

韦廷忠对蔬菜的品质把控到位，采摘要求高，分拣要求严，次品坚决不送往市场。

即使是韦廷忠不准进入市场的次品，也有人捡走，拿到乡下市场去卖。

有一天，有人问廷忠是不是在卖次品，韦廷忠觉得很奇怪，自己卖正品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去卖次品呢？

回来一问才知道，有村民捡次品去卖，韦廷忠恍然大悟，难怪每天都有村民在基地捡次品，自己还问过他们，捡那么多去干嘛，猪也吃不了那么多啊。捡菜的村民只是笑笑，也不搭话。

后来，工人们为了不让次品流入市场，影响基地形象就把瑕疵品都掰断了。韦廷忠阻止了工人，捡去卖就卖了吧，多少也能为村民增加点收入。

有销路、有技术，有品质，这是蔬菜基地发展的基础，想要发展得好，还有一项至关重要，信息，而且是第一手信息。

就在今年，韦廷忠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把第一手信息的重要性。

去年，黄瓜的行情格外好，卖到了 3 块一斤，今年就有很多人闻风而动，纷纷种起了黄瓜。

韦廷忠从相熟的种子供应商那里得知，4、5 月份他已经卖出去了三百多万块钱的种子，韦廷忠在心里默算，一包种子是 50 块，大概已经卖了有 6 万包种子了，一亩地 6 包，6 万包就是 1 万多亩，这还只是经他手卖出去的种子。

韦廷忠一听，肯定不能扎堆种植，不然到时候会亏得血本无归，他决定等到 6 月份再开始种黄瓜。

这两年，随着青杠林坝区蔬菜种植产业的高质量发展，带动着村里甚至周边村镇的大户也开始做起了蔬菜种植产业，加起来面积也不小，韦廷忠在蔬菜种植交流群里和大家分享信息，劝他们避开黄瓜种植高峰，错峰下种。

一下子群里就热闹起来。

龙场王家杰：四五月就是种黄瓜最好的季节，你生意做久了，地都不会种啦？

韦廷忠：黄瓜 40 天就成熟了。

青杠林周志红：韦总提醒得及时，还是错峰种植。

前壹组陈江：韦总，你在哪点听说的，是不是其他种植户骗你的哦？

韦廷忠：我准备买种子，种子经销商跟我讲的。我觉得他不会骗我。

岩鱼林志光：大家都在种，说明今年价值肯定好，你是不是也想骗我们，一个人挣钱哦。

韦廷忠：种的人多，上市的时候黄瓜就堆起了，价格肯定要跌。

龙场赵天磊：是的，弟兄伙们，扎堆上市，哪个都卖不到好价钱。

前壹张世华：我今年承包了五百亩土地种黄瓜，这时候不种黄瓜种什么？

岩鱼林志光：再说了，就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有好几千亩，六七月一起种不也是扎堆种植吗？

者相王浩：林老板，我们这点算什么扎堆种植哦，你想想单单安顺都有三万亩，还不算贵州其他地方和周边的云南。

韦廷忠：各位，我不会骗你们的，我自己也有一千几百亩，我真心建议大家不要扎堆种植，错峰上市才卖得起价。

青杠林周强：韦哥，我听你的，你种的时候打声招呼，我们跟你一起。

龙场赵天磊：好呢，韦总，到时候喊一声，我们一起种，到时候也好一起卖。

在韦廷忠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大部分人都决定错峰下种，但依旧有不少人不愿错过 4、5 月这个黄金时期，执意要种。

果不其然，6 月，黄瓜大量上市，供大于求，黄瓜价格一路走低，甚至跌到了 2 毛钱一斤。有的人家，亏了有二三十万。这场打击对以农业种植为生的人家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成片成片的黄瓜挂在田里，也没有心思管理，村民们的心在滴血。

韦廷忠的心里也不好过，一方面气他们不听劝告，一方面又不忍心看着大家为此就失去信心、一蹶不振。

经过多年的种植经验，韦廷忠知道，过了 6、7 月，黄瓜价格肯定会慢慢涨起来。

他劝村民还是要把黄瓜地管起来，品质好的摘了他帮忙卖出去，或者卖给加工厂做深加工，快过季的赶紧拔了重新种，还能赶上 8 月份的晚市。

韦廷忠有优质的客商资源，那是他这么多年慢慢积攒下来的长期合作伙伴，行情好的时候，韦廷忠会坚持留货给他们，行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也有能力以相对合理的价格买下韦廷忠的货。

那几户村民将信将疑地按韦廷忠说的做，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真的挽回了一些损失，这回大家才真正佩服起韦廷忠来。

其实，韦廷忠的蔬菜基地也并非就是一路顺风，也有过亏本的时候。

2020 年，按时间算刚过去没多久，也才 3 年，但却又总觉得好遥远，遥远到人们都有些恍惚，不知道那场灾难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韦廷忠确信那场灾难真真实实发生过。

那天，韦廷忠的 6 大卡车近 100 吨菜刚进入重庆市双福市场，才卖了 2 天，韦廷忠就接到了紧急通知，有疫情，马上要封市场！赶紧把货拉出去！

特殊时期，哪里都在封路、封市场，韦廷忠一时真的想不出来能拉到哪儿去，那 6 大车的蔬菜就这样被封在了双福市场。

整整 14 天，数不清的瓜果蔬菜独自在双福市场败坏、腐烂、发酵，韦廷忠那 6 大卡车的菜也是。

14 天后，双福市场解封了，菜全部腐烂在车里，韦廷忠还得支付卡车的清洗费，市场监管工作人员告诉韦廷忠，疫情过后，会给他适当的补偿。

但是，一直到今天，这份补偿也还没有兑现，韦廷忠也没去找人家。他知道，国难当头，人人有责，疫情期间，为了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国家付出了无比沉重的代价，他个人能够承担这些损失，也没必要再给国家添麻烦。

所以，即使是在疫情期间，为了保工，韦廷忠还是坚持种菜。

类似这样的想法在韦廷忠当选村主任、镇人大代表、县人大代表，被表彰全国农业农村劳动模范的过程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从到浙江办五金厂招募村民打工，到回家乡创办蔬菜种植基地，韦廷忠始终与青杠林村的村民们在一起。

当选人大代表后，韦廷忠提出的建设蔬菜种植基地分拣场、建设水管设施等提案陆续被采纳、建设，并投入使用。

如今，青杠林坝区的蔬菜种植基地发展得红红火火，一年的用工量达到了 6 万多人次，发放工资 500 多万元，还带动着周边 20 多家大户一起种植蔬菜。

坝区蔬菜远销山东、广东、海南等省的多个市区，2021年 12 月，合作社还成为粤港澳大湾区菜篮子生产基地。

接下来，除了蔬菜种植基地，韦廷忠还要忙活烤烟 + 菜套种模式的推广，由合作社提供种苗、技术、服务，持续推动贞丰县农业产业的高质量发展。

未来，他还想建设一个大型农产品交易市场，客商不用下地就可以了解农产品情况，直接订购产品，农商们也能够了解实时信息，带动贞丰县农业行业科学种地，有序发展。

在代表人民这条路上，韦廷忠走得越来越远，也走得越来越扎实。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韦廷忠大踏步走在贞丰县青杠林坝区的蔬菜种植基地上，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几个簇拥在架子上的黄瓜。韦廷忠赶紧后退一步，看着黄瓜们摇摇晃晃地抖落着身上的露水，看着大片大片金黄灿烂的黄瓜花迎着朝阳开放，韦廷忠想，这就是中国农民奋斗了几千年的好日子吧！（图/文：廖玉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