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县播州 罗氏土官家族墓葬调查记
一
2014年10月,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四川大学等单位开展“海龙囤及播州杨氏土司遗存”项目专项调查之前,我们先行访问遵义市葛镇亚、刘永书等多位老师。承蒙诸师告知,遵义县境内三岔及龙坪二镇交界处原属播州罗氏辖地,三岔镇扬州湾西南现存播州罗氏同知衙,“罗衙”一名沿用至今,在扬州湾周边缓坡之上发现有大量的古墓葬,均系石板砌筑,另有寺庙两座,据传为播州罗氏先祖所修。与扬州湾一山之隔的龙坪镇的穆家田处亦发现大量古代墓葬,亦是播州罗氏祖茔之一。
宋明时期,播州以杨氏为主,罗氏居次,明时常见罗氏为“播州宣慰使司宣慰使同知”一职,如播州明代首任土司杨铿墓志铭曰“中顺大夫、播州宣慰使司同知罗琛篆额”,罗氏在播州地位之崇可见一斑。此次遵义县境内调查的重点之一是对播州罗氏土官相关遗存的梳理。
2014年10月15至10月18日,调查之余,蒙遵义县政协的刘永书先生惠允,我得窥(咸丰)《罗氏宗谱》及(康熙)《罗氏族谱》等5本播州罗氏相关谱书并行照相等。谱书中对播州罗氏坟山、各类仪式、家庙祠堂等内容记录尤为详细,对我们后来的调查及研究均大有裨益,在此致谢。
二
2014年10月20日前后,调查队伍首先到达扬州湾。扬州湾位于三岔镇东北,为山间平坝,其内有三岔河流经,低山延绵,地形平坦,地形尚属上佳。在遵义县三岔镇罗氏族人指引下,我们首先到达扬州湾之“罗衙”处。“罗衙”即播州“罗氏同知衙”之简称,传为播州罗氏治所。(咸丰)《罗氏宗谱》中尚存对罗衙的地理位置、房屋结构之介绍,观之甚为雄伟。在1970年代的三岔镇老地图中也确实存在“罗衙”之名,结合周边遗存看,该处为“罗衙”的可能性确实不小。惜之渐渐倾颓于小镇建设浪潮中,今日已不见“罗衙”往日风华,其主体早已叠压在现代房屋之下,无可查找。偶尔出露的残垣断壁倒像是“罗衙”最后的呐喊,脚边所及的残砖碎瓦也是播州罗氏最后的细语。繁荣八百余年的播州罗氏亦难免湮没在历史的黄土下,让人难免唏嘘。
播州罗氏的阳宅,“罗衙”难觅,幸而还可期罗氏之“阴宅”。村民介绍,扬州湾周边低山缓坡之上有大量的“老坟”,全是用石板砌筑成,形制大大小小的都有,有些甚至还发现有铜锣、铜鼓、铜盆等物。调查人员对这些“老坟”充满了期待。听说在杉树坝处还有“皇坟”,得此消息,我们喜不自胜,在遵义地区,有“皇坟”之称的多为大型宋、明时期墓葬。这些墓葬多与播州各土司或土官相关,如这里真是播州罗氏属地,这些“皇坟”极有可能是播州罗氏祖墓。
杉树坝“皇坟”其名,形制较大,与播州杨氏土司墓葬的规模相比亦在伯仲间,墓主身份必然非富即贵。宋、明时期,播州地区大型石室墓多有高大封土及高耸墓碑,极为注目,石室墓本身又可承重,对盗墓者而言实是方便之极,因而两墓自然也难逃脱被盗厄运。调查发现两墓封门石尽皆损毁,墓室被盗毁一空,墓壁及墓顶石板均有巨大的裂痕,大概均是炸药所致。两墓形制相似,皆双室,系巨型青石板砌筑而成,各墓室平面呈“凸”字形,分为前后室。前后两室间设墓门,墓室内不见壁龛藻井等,仅在墓顶之上见有悬镜凿孔,后壁上见有盆花、瑞兽雕刻,墓葬规格远比一般石室墓为高。这些形制特点与明中期播州土司杨纲、杨辉及杨爱等诸墓相似,其年代亦为明早中期。
但调查时未发现能证明两墓墓主身份的遗物,故两座“皇坟”的墓主人身份成疑,让人此行遗憾的是“美中不足”。但结合(咸丰)《罗氏宗谱》,此处地名扬州湾,或作“洋舟湾”,而谱书载“洋舟湾”为播州罗氏黄平支系葬地,杉树坝处两墓的形制似乎也在说明其墓主并非等闲。
三
随着调查工作的推进,经询问、勘察得知,扬州湾周边低山缓坡之上,存有大量大小不一、形制相似的石室墓,其中杉树坝西侧李师堰有大墓2座,大林山存大墓1座,玉堂庙及台湾邨各存大墓1座,加之前述杉树坝处2座墓葬,扬州湾大型石室墓至少7座。
李师堰大墓两座,均位于扬州湾西侧缓坡上。墓葬损毁严重,墓内淤积大量填土,无法辨清墓内结构。经调查清理,李师堰两墓均系砂石砌筑成的双室墓。墓室平面略呈长方形,墓室宽大,其内有壁龛、藻井等,并雕刻各色花草动物纹样,同时装饰有仿木构建筑及文字雕刻。这些特征常见于黔北地区南宋晚期石室墓中,而李师堰两墓形制上更加简化。在对墓葬清理过程中发现青白瓷碟1件,该碟呈菊瓣状,与四川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所出的瓷碟基本一致。综上推测,两墓年代当属南宋晚期至元代初期。
已发现的这4座墓葬形制虽大,但均未见任何能证明墓主身份的遗物,未免遗憾。但考古时的惊喜总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2014年10月30日,正当杉树坝、李师堰两处所发现的墓葬资料提取时,四川大学的赵川博士正在大林山清理调查1座石室墓。该墓砂石砌筑,双室,有龛及藻井,两室四壁雕刻文字“百齐难老”、“福山寿海”等文字,墓葬形制不小。更让人惊喜的是墓葬内寻获一方石墓志,墓志保存较为完好,文字清晰可辨,墓主的身份亦确凿无疑。
据墓志记载得知大林山处石室墓墓主人为“元故武略将军、黄平知府罗侯讳友忠”,其曾祖为罗君旺、祖父罗魁、父亲罗季明。清咸丰年间编制的《罗氏宗谱》,谱书之中亦有罗君旺、罗魁、罗季明三人记载,三人分为播州罗氏二十一世至二十三世。又谱书说扬州湾乃播州罗氏黄平族人所葬之地,因而大林山墓主人罗友忠为罗氏族人无疑,其曾任职黄平知府。墓志言,罗友忠生于南宋淳祐六年(1248年),卒于元大德八年(1304年),该墓为元墓无疑。
扬州湾东侧玉塘庙亦有石室墓1座,墓葬双室,形制与大林山处石室墓基本一致。2015年该墓内发现买地券一方。从券文知该墓主人为罗季明,即罗友忠之父。而两墓相距不过200米,故《罗氏宗谱》所称扬州湾为罗氏黄平支系葬地的可能性极大,从另一侧面反映扬州湾之处极可能就是播州罗氏的一处重要的墓茔所在。
故此可知,《罗氏宗谱》并非完全如谭其骧先生认为的“多依托虚饰之辞,不足徵信”。谱中所记有关族人葬地、族人谱系等条目可取之处尚多。而我们将此次扬州湾处发现的墓葬与《罗氏宗谱》相结合分析,似乎还可以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四
2014年10月25日开始,我们将队伍分为两组,一组仍在扬州湾继续调查及提取资料,另一组人则专门在龙坪镇穆家田开展工作。
穆家田石室墓葬亦不少,但目前可见形制较大者有4座,皆分布于穆家田北部山梁缓坡处,分布集中,便于观察,暂称该处为穆家田墓地。据传,穆家田亦为罗氏坟山,该山梁之上原有墓园垣墙一道,皆石砌成,墙上有石质墙帽。墓园左侧1970年尚存祠堂一座,而且传言祠堂所在地,现仍有小地名曰“祠堂湾”。调查时在该处发现石质墙帽若干,在祠堂湾同样发现若干残砖碎瓦,瓦片厚度远较今瓦为厚,而烧成温度较低,年代古朴,与明瓦相似。
(咸丰)《罗氏宗谱》言“穆家林即穆家田也”,因其地势不同可分“上坟山”、“中坟山”、“下坟山”三处。而穆家田各坟山所葬罗氏族人支系各不相同,促成罗氏中兴的罗琛与其妻王氏、荆氏即葬于穆家林坟山处。又(康熙)《罗氏族谱》言“琛公,墓在穆家林,娶王氏,继娶荆氏,合墓均在穆家林,人呼七子显贵墓”。清人郑珍、莫友芝所纂,被誉为“天下第一府志”的《遵义府志》记载:“罗琛墓在遵义城南清潭里一甲穆家林。”罗琛即与明代播州首任土司共同纳土内附的播州宣慰使司宣慰使同知。杨铿墓志盖即罗琛所撰。遵义县罗树奎先生曾撰文《罗琛墓》,论证罗琛墓即在穆家田处,墓葬今尤可见。种种文献及资料表明,穆家田正如传闻所言,为播州杨氏祖茔之一,但种种文献记载若没有实物支撑终究难免单薄。
几座墓葬均被严重盗毁,墓室内堆积了淤土。经初步清理,墓地东侧两墓形制与扬州湾杉树坝两墓相似,为青石砌筑的双室石室墓,墓室平面呈凸字形,年代亦应在明中期。墓地东部下首一座墓葬墓室之后壁均雕刻双龙纹或鱼龙纹,墓前发现东西两通墓碑,东侧墓碑正中残见篆书“司同知致仕靖夷罗公之墓”,碑左右两侧字体略小,皆楷书,左侧残有“季冬初一”,右侧残有“州宣慰使司同知宏立”。西侧墓碑正中字体较大,残有篆书“人杨氏之墓”,左右两侧残存楷书,左残“申季春十八日”,右侧字已全部漶泐不识。据此可知该墓为播州宣慰使司同知罗宏所立,墓主人当为罗宏前人、曾任宣慰司同知,但具体是何人,不详。
东部上首石室墓前亦残存墓碑一通,石质,余“罗公之墓”四字。
墓地中部有一座三室石室墓,墓葬以砂石砌成,有壁龛、藻井,但皆较浅。后壁雕刻壸门三角巾几案,与德江煎茶元墓三角巾几案相似,墓葬年代当在元明之际。值得注意的是调查时在该墓前发现一通石碑,碑上隐约可辨“荆”、“王”二字并列,此与前引各文献相印证,与(康熙)《罗氏族谱》所言基本吻合,证明该墓为罗琛墓。
墓地四部一座墓形制略小,平面呈长方形,无壁龛藻井,与明代早中期所见截然不同,风格上更接近于明、清之际的石室墓,故其时代应该不会早于明代中期。
调查发现四座墓虽以被严重盗扰,但万幸的是,四座墓前均残存墓碑。碑上字迹略为模糊,从墓碑文字结合罗氏谱书分析,该处为播州罗氏祖茔之一无疑。而罗氏支系众多,其谱书言各支系不同、任职不同其葬地亦有所不同,因此穆家田坟山或为“罗琛”一支专葬,该处原为“上坟山”。
五
播州杨氏土司墓地多与庄田、祠堂等遗存相毗邻,播州罗氏土司墓地也有类似情况。扬州湾与穆家田之间的缓坡上残存金山寺、玉堂庙遗址,《罗氏宗谱》有载:“万历三十六年戊申,天宠公袭威远卫指挥使司职。万历四十年壬子,天宠公标名金山寺。金山寺、玉堂庙,皆先人于宋咸淳年间创建以培风水者。年岁久远,不无倾颓。公于此时重修,书名于梁,并其族人同事者铸名于钟。”今两寺庙皆已损毁严重,仅残存基址,碎瓦四散于田间。金山寺遗址东南约1公里处又发现了白泥堰遗址,罗氏谱书载为播州清时罗氏先祖灌溉田地而建。据此,扬州湾、穆家田两处的墓葬体系包括了墓葬、墓祠、寺庙。而这些墓葬体系又与播州罗氏同知衙、庄田等因素共同构成了播州罗氏文化体系的物质载体。
据史书及罗氏谱书所记,播州罗氏为播州境内杨氏之外的第二大土司,播州罗氏先祖罗荣于唐大历五年(770年)入播至清代“改土归流”,共存800余年,庄宅、田产无数,在明末罗其宾时更是将其庄宅田院均分为十衙,命其十子各取其一,且各衙田产、墓茔皆有严格规定,不得相互侵占。
此次调查历时两月余,时间不算长,也无法穷尽罗氏遗存全貌。所幸的是得窥扬州湾及穆家田两处墓地为播州罗氏祖墓的直接证据。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墓葬被侵蚀、被损毁、被盗掘,但是洗不净的是岁月的痕迹,抹不走的是时间的沧桑,只要墓葬还在原地,其本身就是最大的历史财富。而两处墓地以其完整性及丰富性,将帮助我们了解播州罗氏土司墓葬体系与墓葬习俗。同时罗氏谱书保存较为完好,其内记载了大量播州罗氏土司的信息,将谱书与罗氏土司遗存相结合,相互印证,可以更进一步分析研究播州罗氏家族情况、土司家族间的关系等等,再以此为出发点来研究整个播州社会关系、西南地区的土司文化将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