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顾之炎先生
朱子通
谈到九溪地戏恢复和屯堡文化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顾之炎先生的。
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他常穿西装、打领带,发型新潮,皮鞋铮亮。衬衣、袜子白净,打扮很讲究,不像一般村民的打扮,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在贵阳一家公司跑业务,不知的人看那作派,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干部。当然,这是80年代末的事情了。
一个村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备受争议,当然,大家对顾之炎先生都怀有感激的情份。已故去几年时间的顾之炎先生(依辈分我叫他二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时常让人想起。
与顾之炎先生真正相识,缘于地戏。记得有一次去拜访他,那时,他己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目——安顺地戏的传承人了,我担心受拒,他却欣然受访。采访中他给我的印象是很健谈,只要进入话题总是能左右逢源。谈到跳地戏的经历时,他侃侃而谈地说:“地戏我是跟杨炳清老人学的,开始学跳小军拜鼓、通报军情,别小看是小军,唱腔动作也马虎不得。之后师父让我戴(扮演)秦王李世民,我不敢,师父说你难道要戴一辈子的小军?我跳的时候你不得看啊?我恍然大悟,把师父戴秦王李世民时的唱、跳动作模仿一遍,还加了自己的创新,师父竖起大拇指夸奖我跳得好。我说师父你没有教我却夸我?师父说,你啊还用教吗?”言语间,他的脸从平静向自豪变化,有几丝得意。我想,这得意源于骨子里对地戏的热爱吧!
顾之炎先生还跟我讲了他地戏的一件趣事,说一次他跳《尉迟恭洗马救驾》这段戏,扮演秦王李世民。戏中,他打了几个败势,手拉下脸子上的野鸡毛(翎毛)弯成弧形,弓步一开,侧身往下又划了个弧,“二哥快来救我”……这是表演秦王被单雄信追杀时的情景,动作柔软,声音略带悲凉。这时一个挑水的妇女经过,被吸引停了下来,却忘记放下水桶,一边换肩一边看,等看完了这出戏,她才发现水桶里的水已经漏了大半。这位妇女很懊悔地说了句“哎哟,我又得重新去挑水了,要不,等一下怎么煮猪食!”
我喜欢写毛笔字,每年春节常写春联卖。有一次,顾之炎先生经过我的摊位,说:“遇到不会写的字我教你写!”我闻言十分诧异(他读书少、识字不多),他却又马上说:“老贤,我是来请你帮我写对联的。”他指着摊位上我摆放的对联说:“它们认得倒我顾之炎,我却认不倒它们,真是天下怪事!”没想到他不仅地戏跳得好,人也幽默。
顾之炎先生之所以让村里人敬仰、难忘。除了他走南闯北的经商经历,还有他热爱家乡的赤子情怀。
九十年代末,他在大西桥镇担任企业站主要职务,那时起,他就为宣传九溪四处奔走,安顺、贵阳,只要有宣传的机会,他就不会放过。他慕名去拜访贵州省早期研究地戏而负盛名的沈福馨老师,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沈福馨老师及文化部门的帮助下,顾之炎带着地戏队到韩国演出,回国时,受钟敬文教授邀请到大学讲地戏,得到“地戏教授”的美誉。一时,九溪地戏名声大噪。后来,他不断接触了许多文化专家,开阔了视野,最后,他意识到家乡发展的优势是屯堡文化。又在罗布龙、孙兆霞等地方学者、老师的帮助下成立了九溪屯堡文化研究协会,开创了村寨研究屯堡文化的先例。
为了展示宣传九溪,他与九溪老年协会的老人和其他村支两委的干部于2002年2月23日,组织了前所未有的“九溪人民给安顺人民大拜年”的大型活动。村里人打着“屯堡第一村”的大横幅、十几辆彩车、三堂地戏队、一支舞龙队、老中青屯堡服饰展示队伍,近2000多人。活动声势浩大,却井然有序,那场景,如今回想起来不得不佩服他的指挥和领导能力。
有一次顾之炎先生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要事。我不敢怠慢,很快到了他家。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任九溪村支书这几年,觉得九溪的杉树林、茶园、水电站、小煤窑、异地贩买粮作物等已经不是发展的优势了,反而是地戏、花灯、屯堡服饰、老房子等,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才是发展九溪和打造乡村旅游最好的条件。我已经向有关部门写了报告,打算把每年的七月半放河灯,办成传统民俗河灯节,利用这个平台展示九溪村的屯堡服饰、民居、自然条件、山歌、地戏、花灯、美食、说书等地方文化。顺应形势,立足实际,宣传九溪、发展九溪,让九溪走出国门。”他越说越兴奋,我是从心底里暗暗佩服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人。
九溪河灯节沿袭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个节日打开了九溪通往外面的大门,引来了很多全国各地的摄影爱好者、作家、民俗专家、学者的关注。同时,网络媒体、报刊上频频出现屯堡文化、九溪。或许顾之炎先生不曾料到九溪河灯节能够这样备受关注,但我相信,提到“九溪七月河灯节”、提到屯堡文化、提到九溪地戏……顾之炎先生功不可没,让人铭记。
现代文化的丰富多彩、媒体信息的发展,QQ、微信等网络平台在当地年轻人的眼里多彩纷呈,他们不再喜欢看地戏了,更别说让他们学地戏。对这种现状,顾之炎经常跟我提及,甚是担忧,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突然要断了,作为跳了大半辈子地戏的他很难接受。
2012年,他琢磨着把屯堡文化推进校园,在征求安顺许多屯堡文化学者并得到认可的情况下,他请村民朱发猛编教材,让我利用九溪小学代课教师之便在学校讲授服饰、方言、地戏,还亲自到学校听我上课,了解是否落实有效。他说:“两个朱老师做这件事,我放心!”其实,我也深深感受到他对我们的信任和期望。只有坚持做下去,传承才有持续性。安顺少儿地戏学校九溪分校的成立必须为他添上浓墨重彩地一笔。
顾之炎先生对地戏的传承发展,可谓心思缜密。除了“地戏进校园”和“安顺少儿地戏学校九溪分校”成立这两件事落地外,不忘家族式承袭,尽管子女们对地戏不感兴趣,他仍旧不放弃,把希望寄托在孙子顾家顺身上。顾之炎先生曾调侃上小学的顾家顺,“小剑,爷爷地戏没什么出息。”顾家顺笑道:“别谦虚了,我晓得你地戏出国了,还到清华大学给大学生们讲课,是地戏客座教授,又是国家级传承人。”“那你想不想学跳地戏呢?”顾之炎先生问。“可以出国、当教授,哪个不想?”顾之炎先生严肃地说:“地戏不要只是为了出名,地戏让人明辨是非,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比如勤奋吃得苦,我讲不了好多,但我听清华大学的钟敬文先生,安顺的沈福馨老师讲,地戏是文化,是好东西”。顾家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在孙子上小学到初中这一段时间里,地戏演出有关的活动,只要条件允许,每次他都把顾家顺带在身边,让其受到地戏文化的熏陶,更别说在家中教顾家顺和其他小伙伴唱地戏谱,示范表演动作套路,讲授面具角色和特征寓意,乃至表演地戏的文化礼仪――参神、参桌子、参树、拜鼓、出马门(表演前的亮相)等。在顾先生的影响下,顾家顺对地戏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与学校联系,挑选有兴趣、有天资的学生组建少儿地戏队,这一想法得到了顾之炎先生的肯定,于是顾家顺自己出资置办几十套地戏面具、行头,召集学生课余时间学地戏,孩子们体会到了地戏的乐趣,增长了地戏文化的知识,也得到了家长们的支持。少儿地戏在顾家顺的手中弄“火”了一把,这对故去的顾之炎先生来说是一种欣慰吧!
顾之炎先生一生,虽说读书不多,却有远见。直到逝去前还一直念念不忘九溪屯堡民居的保护,九溪的花灯、地戏的传承,九溪屯堡文化乡村旅游的发展。这就是我认识地顾之炎先生,一位九溪屯堡文化研究、保护、传承的践行者,为九溪发展做出贡献的乡土老人。
地戏装扮的顾之炎 ■图片由顾家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