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博物馆收藏有一件珍贵的一级文物，即通常所谓的国宝——“侗族踩歌堂石刻”。

关于这件国宝，有个背景故事：

一、故事源于举办《侗展》

1984年11月，我受贵州省文化出版厅的委托，在首都与北京民族文化宫展览馆签订《关于筹办<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商谈纪要》，商定次年6月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一楼西厅举办《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简称《侗展》。

展览名称为何这么长？叫《贵州侗族建筑展览》或《贵州侗寨鼓楼展览》不是更简洁吗？为了取个恰如其分的名称，我们费了一番脑筋。

诚然，侗族建筑的精华是鼓楼，举办《鼓楼展览》未尝不可。但考虑到，侗族建筑，除了鼓楼，还有花桥（风雨桥）、戏楼、凉亭、禾晾、粮仓、水井、水车、水碓、水磨、萨岁（萨玛）、民居、斗牛圈、斗牛场等等，都很有侗族特点，文化内涵极其丰富。单就鼓楼而言，其用途就有十多种：诸如聚众议事、击鼓报信、排解纠纷、对唱大歌、吹笙踩堂、存放芦笙、摆龙门阵、悬挂牛角、拾物招领、施舍草鞋、存放葬具（抬棺材的龙杠及绳索）等等。

雄伟壮观的增冲鼓楼

侗族是从“百越”族群发展而来的一个古老民族，主要分布在贵州、湖南、广西三省区。从事农业生产，同时兼营林业，特别擅长种植杉木。侗族妇女善于纺织，使用脚踏纺车能一手纺出两根纱。所织成的“侗布”“侗锦”，精致、美观、耐用。侗族妇女，精通女红，至今依然。侗族男女老少善于唱歌，“侗族大歌”独具特色，已跻身世界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统一的多民族国家里，勤劳智慧的侗族人民为缔造伟大祖国的光辉历史和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侗族名称源于“峒民”。古代侗族地区曾以“峒”为行政单位，故称当地百姓为“峒民”，至于侗族自己，则称为“甘”。据文献记载，明清时代，汉文史籍将先前的“仡伶”“仡偻”等人群称之为“峒人”“洞蛮”“洞苗”“洞民”或“洞家”。民族学家研究认为，侗族地区多山洞，古时有人住洞中，故称其人为“峒人”。其实，在溶洞成群的贵州高原上，曾以山洞为“家”者远不止侗族。从古至今，贵州大地，都有“洞居”，这是“喀斯特文化”的一大特点。令人不解的是，侗族地区许多地方，不管有洞无洞，一律称之为“洞”，诸如邦洞、贯洞、消洞、朗洞、婆洞、彦洞、翁洞、停洞、往洞、石洞、顺洞、育洞、坑洞、凸洞、样洞、尚洞、肇洞，等等。至今，人们依然习惯地把黎平、榕江交界以“肇洞”（即肇兴）为中心的众多侗族村寨称为“六洞地区”，把从江、榕江、黎平交界以“往洞”为中心的众多侗族村寨称为“九洞地区”。

二、把展厅打造成“侗寨”

贵州侗族，分为“南侗”“北侗”两大部分，这主要是个地理概念，同时也有语言、风俗、建筑、服饰等方面的差异。南部侗寨建房有个规矩，即围绕鼓楼修建，犹如蜘蛛网，形成放射状，强烈体现民族内部的凝聚力。鼓楼是“南侗”特有的一种民俗建筑物，在侗族村民心目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侗寨鼓楼，历史悠久，造型优美，工艺精湛，功能独特，数量众多，十分集中地分布在黎平、从江、榕江一带的“六洞”“九洞”地区，迄今尚存400余座。侗寨鼓楼，形似一棵大杉树，侗族村民习称“遮荫树”。由此可见，鼓楼是从杉树演变而来的，实为仿生学在民族建筑中的具体运用。侗族民歌唱道：“未建侗寨先建楼”，可见历史之悠久。文献资料称：“侗人居溪峒中……春以巨木埋地作楼，高数丈，歌者夜则缘宿其上。”这是较为原始的鼓楼。经过若干年代的发展，侗寨鼓楼在保持“遮荫树”造型的基础上，工艺大大提高了。楼面上、楼脊上、翼角上、封檐板上，特别是一、三重檐之间的醒目部位，大量彩塑、彩绘极富民族特色的生产、生活场面及各种吉祥物造型。一座座鼓楼，一个个画库，堪称民俗文化的瑰宝。建于清康熙年间的从江“增冲鼓楼”，已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左：韩念龙（左2）在展厅内踩歌堂     右：胡乔木在开幕式上喝拦路酒

经过多次实地考察得知，侗族建筑不仅外形美观，工艺精湛，社会功能尤其丰富。可以说，社会功能是侗族建筑文化的精髓。侗族建筑的社会功能，全方位地反映侗族村寨的风土民情。如果只展出侗族建筑的照片、图纸、模型，没有民族文物和民俗活动，体现不出侗族建筑的社会功能。因此决定，除了展出大量彩色照片和精致建筑模型外，还征集侗族民族文物进行展出，组织侗族青年表演侗族歌舞，演示“行歌坐月”、对唱大歌、纺纱织布，努力把展厅布置成“侗寨”，让观众亲身感受到，进入展厅犹如进入“侗寨”一般。“进寨”之前，先聆听“拦路歌”，品尝“拦路酒”。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在开幕式上改变剪彩惯例，按照侗族“进寨”习俗，在高昂浑厚的莽筒芦笙声中，喝侗族姑娘敬献的牛角杯“拦路酒”，令人耳目一新。由时任中国外交学会会长、贵州籍外交家韩念龙率领的外国驻华使节，在展厅内的“鼓楼坪”上与侗族青年手拉着手“踩歌堂”，场面极为热烈。看完展览，离开展厅，侗族姑娘给来宾悬挂彩蛋。

现在看来，《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就是侗族文物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合性展示，只不过当时尚未出现“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罢了。

三、荣膺“国宝”有点偶然

为了筹办《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我多次深入从江县一个叫“高增”的侗族村寨考察。一次，行进在村中石板路上，不经意间发现有块长方形的小石板，觉得不同寻常，弯腰翻开一看，但见上面刻有5个身着短裙的妇女人像，手拉着手跳舞，分明是在“踩歌堂”。“踩歌堂”，侗族称“哆耶”。开展这种集体活动时，众人手拉着手，一边唱歌，一边跳舞，一人领唱，众人附和，最后一句都是“耶荷耶”，于是便有了“哆耶”的称号。“哆耶”，可直译为“唱耶歌”，其实就是“载歌载舞”的民俗文化活动。我将这块石刻，搬到鼓楼内存放。我知道，按照侗族习俗，鼓楼内的任何物品都是不能随意拿走、损坏的。

这块“侗族踩歌堂石刻”，后来被我派往“高增”侗寨征集文物的简菊华同志带到贵阳，并带到北京，在《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上展出。按照《关于筹办<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商谈纪要》条款的规定：“展览结束后，所有展出实物原则上由民族宫收藏，并支付经费。”简菊华同志是贵州省博物馆的退休老专家，有着丰富的文物博物馆学知识，她建议我留下“侗族踩歌堂石刻”，带回贵州收藏。征得北京民族文化宫同意，我们如愿以偿。我想，如果简菊华同志没被邀请参加举办《贵州侗族建筑及风情展览》，或者她没能慧眼识珠，建议带回贵阳，那么，贵州省博物馆就缺少一件很有地方特点和民族特色的一级文物了。“一级文物”是由国家文物局指派的专家组到贵阳实地鉴定认可的。而且是“一票否决制”，只要有一位专家不同意，就不能成为一级文物。由此可见，“侗族踩歌堂石刻”荣登“国宝”殿堂，实属非常不易，却也有点偶然。

左：侗族踩歌堂石刻         右：水族石板墓上类似踩歌堂石刻

这件“侗族踩歌堂石刻”，是作什么用的？当时并不清楚。1998年，我到“一大”代表邓恩铭烈士故里荔波县一个叫“水浦”的水族村寨考察“石板墓”，在一座杂草丛生的二层墓体石板上，发现一块类似“侗族踩歌堂石刻”的石头。我知道，侗族与水族同源，语言同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侗水语支”，风俗习惯也有相似之处。从而推断，“侗族踩歌堂石刻”可能是古墓葬或土地庙（侗族称为“萨玛”“萨岁”“圣母祠”）建筑上的石刻部件。不过，如今水族民间舞蹈中，只有“斗角舞”（斗牛舞）、铜鼓舞、芦笙舞，没有“踩歌堂”。

“水浦石板墓”是明代墓葬，说明300多年前，水族与侗族一样，流行“踩歌堂”活动。类似活动，国内有的少数民族叫“踏歌”，而与侗族、水族交错杂居的苗族村民，则称为“踩铜鼓”“踩芦笙”。总之，都是踩着音乐的节拍（史书称为“顿地为拍”），有节奏地跳集体舞。

（作者：原贵州省博物馆 巴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