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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上花

发布时间:2025年04月25日 打印本页 关闭 【字体:

成林

叶上花,是乌蒙山岩石中生长的一种草本植物,淡白色,花像叶子,叶子也像花。小时候,春二三月,蔬菜和粮食都比较少的季节,母亲常带着我去石旮旯中采野菜,在岩包上一把一把连花带叶采下来,洗净切碎,与包谷饭拌在一起吃,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即使多年过去,至今仍然记得。


我们的村子,虽然也叫“街上”,但40多年前还是一个“野坝场”,六枝、纳雍、普定交界的人来做牛马生意、卖点日杂百货,逢赶场天早上10点到下午2点这段很热闹。由于要走山路,散场较早,不到100人的自然村寨又归于宁静,而我家住的地方还更清静,散居在街背后,前面是两个杉树林,后面是大片荒山,显得有些“不合群”,我们兄弟姊妹要找小朋友玩,还得跑到街上去。

虽然我家住得比较僻静,但也很“招客”:赶场的亲戚来歇个脚、喝喝水;远处的本家过个路、坐一坐;做买卖的人借地方拴牲口、抽袋烟;请我父亲写对联、抄书的,找我大哥补皮鞋修手表的,无事来闲摆的,时常都会有人来。母亲很好客,有时煮一锅洋芋,有时煮一提篮毛豆,有时煮一些嫩包谷,有时做几碗麦面疙瘩,家里能拿出什么吃的,随季节而定,反正是家常便饭,来者有份。

母亲很勤劳,除了种自留地,还在山背后偷偷开荒种荞麦和洋芋,种这些小季作物,农历五月间就开始成熟,可以填补秋收之前青黄不接这一段时间吃食的不足。因此,比起寨上的其他人家来,虽然日子过得很紧巴,但至少我们兄妹没饿着。这,或许是把房子修在“背街”打的主意吧。

人走到哪里,都是为了这张嘴。亲戚朋友喜欢来我家,或许有这口吃的也是一个原因吧。有个亲戚经常来,我们觉得他是来混吃的,不太喜欢他。有个赶场天,下雨了,这个人背个夹箩(方形竹背篓),戴着莲帽(斗笠)又来我家,说是躲雨。他把夹箩放在门口屋檐下,将莲帽盖在夹箩上面,就进了屋。我讨厌这个人,就把系在莲帽上的八股绳解下来,顺着线头拆散了。待这位亲戚吃了东西,雨也停了,出得门来,背上夹箩,拿起莲帽,发现绳子变成一堆线,嚷嚷起来,母亲出来问“是哪个干的好事?”我说:“是我,他来我们家骗吃骗喝。”母亲气得脸色通红,随手拣了一根竹条抽了我几下子,打得我捂着屁股直跳脚。她进屋找了一根绳子替亲戚将莲帽系上,连声道歉:“娃娃不知事,怪我们没教好,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客人走后,母亲说:“穷要心好,富要让人。来的都是客,吃也吃不穷。只要家里有,不要做脸嘴。”


母亲个头不高,甚至很弱小,但她从来不怕事。

父亲是个读书人,性格有些鲠直。旧社会教过书,解放后干过区公所秘书,粮管所会计。在粮管所时带了个徒弟,这人学会打算盘做账以后想当会计,粮仓被盗,他诬告父亲“勾结土匪”,父亲被审查,虽然结论清白,还是气愤不平,账本一甩回了村。但是也未彻底“甩脱”,还是被抽去参加“三查”“四清”“秋征”。那几年倒还清静,可是后来被人惦记上。原来是“低标准”期间,因三年困难时期,导致收成减少,过年时由合作社杀年猪分配,有的人家分到大块一点的肉,有的人家分到一条猪尾巴或一个猪腰子,我的堂哥和一个表哥两家人分得一个猪蹄叉。他们很愤怒,叫我的大哥画了一条毒蛇,贴到合作社分配猪肉的这家门上。这下结了仇,只要有工作队来,这家人都要点我父亲的名。大哥报名参军,这家人也去唆使其他人来吵闹,说我父亲历史不清白,顶着让我的大哥去不成,接着两三年都是这样。后来的公社书记比较正派,没有听信谗言,接兵干部也欣赏大哥有点文化,经过严格政审后,才顺利入伍——这时大哥已接近20岁,入伍年龄算比较大的了。由于这些因素,父亲愈是有气,愈是不平,愈是爱提意见,愈是挨打整。一次,公社考虑我家是军属,人口也多,打算照顾一条棉被,这位被贴毒蛇的人说,宁可给瞎子跛子,也不能给我家。那时遇有春荒,公家发救济粮或返销粮,也没有我家的份。母亲偷偷种些粮食,开荒时人家故意不管,等成熟时这位老同志带着大队的人来一下收走了。母亲去找他们评理,“开荒不是一家两家,如果大家都收,我家也同意收;如果其他人家不收,就不能单独收一家。如果大家的要收,我自己主动背到粮管所上交,不用你们操心。”那个人无话可说,大队的不再坚持,把粮食退还回来。

改革开放那年,大家分小组种地,小队出了个新政策,哪家烧1万斤石灰给集体改良土壤,年底奖励100斤包谷。父亲从来没有下井挖过煤,为了多收100斤粮食,很少拿过镢头的他,也梭下矿井挖煤去了。父亲挖煤,母亲烧石灰,几乎用了一个冬春时间,终于完成上交1万斤石灰的任务。九月间,到了秋收分粮食的时候,小队长听信谗言,不肯兑现奖励100斤粮食的承诺,因为全村只有我们一家完成这个任务,大家只在私下表示同情和义愤,很少有人公开打帮腔。但小队长虽然没有主意,也不敢明确说不给,母亲找到他,他居然说是某某人的意见,召开群众会议讨论,与母亲说不过,还是兑现了奖励。虽然得到的是一堆细碎包谷,也算讨了公道。


1976年冬天,雪凝时间特别长,临近春节,三伯的大儿子庚友哥在木底河病重,眼看不行了,被他的继父和母亲抬着送来,说是交还本家,家屋中的几个老人商量,送到公社卫生院就医,让母亲去招呼。父亲弟兄八个,其中三伯个子最大,但空有一身蛮力,不会营生,20世纪50年代末死于煤洞塌方,他替集体炕包谷,没有煤了,带着中云、唤弟两个小姑娘去挖“鸡窝”煤,一个挖两个抬,刚挖了几撮箕出来,再回头进去时,土方垮塌,被压在井下,等刨开泥巴后,两个年轻姑娘救活了,而三伯埋得深,没有回转。三伯家生了六个子女,养不活,先是把堂二哥重友送给我家,我母亲带到3岁多,三妈抱去换了两升米,过继给人家;后来三伯死了,最小的一个堂姐也交给我母亲带,才1岁多,三妈又来偷去,换了三匹窄幅“小布”,母亲发现堂姐不在,追到半路赶上了,这家人说是三妈抱的,回来哭了一场。三妈带着三个堂姐改嫁,庚友哥先后两次出去修铁路,第一次得了18元,买一只公鸡到三妈家过年,一顿饭就花完了。过年后又同寨上王家老大一起再去威宁修铁路,负责打炮眼炸石头。一天,有个炮眼筑了炸药,点上导火绳后没有爆炸,他们两个上去“抠瞎炮”,谁知还来不及“抠”,“瞎炮”轰然炸开了,王家老大尸骨无存,庚友哥一只眼被炸瞎,周身皮肉被碎石打成“筛子眼”,虽然捡回一条命,从此劳伤、成了废人,长期咳嗽痰血。庚友哥受伤回村,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住在小队的公房里,哪家有饭他就在哪家吃,母亲看他可怜,时常喊他来吃饭。这次抬来住院,医药费由公家负责,一日三餐大伯安排我母亲服侍,虽然家中没有多少白米,母亲尽量做些好吃的、脚上套着米草鞋防滑,一步步送到医院。庚友哥自知这回旧病难愈,对我母亲说:“四娘,我爹死得早,娘改嫁,有娘强如无娘,生病只有您管我!如果我能好起来,帮您做活路,带兄弟妹子。要是这口气不在了,我在阴间也要保佑您一家。”没过几天,庚友哥便咳血过世了。公家出点钱买了几块薄板,简单做成个匣子,母亲和几个堂嫂连夜赶做衣服装殓了,叔伯兄弟和街坊邻居,将庚友哥抬到大坡脚安葬。


母亲持家,极为谨严。哪个时候该吃白饭、哪个时候该吃菜拌饭,干稀搭配,安排得有条不紊。但她从来不抠门,亲戚家门哪家有困难,只要力所能及,都会帮助接济。“低标准”时,彭家姑妈来街上赶场,走到我家对面的垭口,没有力气了,母亲烙了一块苦荞粑给她吃,送了她一升苦荞,多年以后她儿子到公社当文书,记母亲的情,遇到有人给父亲小脚鞋穿,帮忙说些好话。邻村李家两个儿子,饿急了在漆树上摘漆子炒熟充饥,全身浮肿,父亲下队看见了,回来跟母亲讲,母亲装了一小口袋包谷,让父亲送去。后来李家大儿子做了大队会计,经常来看两位老人。

母亲很珍惜土地,一个角落也不会浪费,种洋芋套种包谷,种包谷套种黄豆和菜豆。我家种的洋芋长得好,颗粒很大,煮好剥开后粉嘟嘟非常好吃。有天我到姨妈家跟她的儿子玩,姨妈夸奖道:“你家洋芋是沙地种的,又大个,又好吃,我家是胶泥地种的,又小个又渣水(淀粉少)。”我回家选了10多个大洋芋,洗干净装在帆布挎包送去姨妈家,提着空包包高高兴兴回家来,谁知一回来,就被母亲追着劈头盖脸抽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抱头躲窜。母亲一边打一边说:“人家领工资的,你这是肥肉上添膘。不准乱拿家里东西送人!”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母亲为什么下手那么狠。

舅舅为了照顾我们家,有年春天牵了一匹老骒马来让我们帮忙喂,说是出了马崽,送一匹给我家。六月间,产下一匹小马驹,我们一家都很高兴。为了让骒马多下奶,母亲还磨了豆浆来喂它。我听人说用新毛豆喂马奶水好,在割草时将小队地里的毛豆割了放在背篓底下,在上面盖一层草背回来。母亲放草喂马时发现了,问我在哪里割的,我说集体的,母亲说:“集体的豆子也不能割,这是小偷小摸行为!细小偷针,大来偷心!干不得的!”虽然母亲没有打我,但是比挨打还要难受,至今回想,仍然很惭愧!

母亲的爱心,不光是对人,对牛马牲口也是一样。舅舅送给我家的那匹小马,长大后吆去驮煤,上坡时母亲看它一点头走一步,从驮子上拣几坨煤兜在自己围腰里,到了平路才放回去。家中的狗或猫晚上不回家,她到处寻找呼唤,直到这些小家伙们回来,才放心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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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乌蒙深处草发花开,崖畔的叶上花也应该长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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