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寻觅”与“五溺”

王阳明自立志做圣贤以来，便一直在寻觅成为圣人的方式和途径。正如他的人生知己湛若水为其撰写的墓志铭所总结的那样，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

少年王阳明在长安街上“长而任侠，驰马试剑，古人出入”，颇有京城大少的风范，骑射之习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实，如果不是少年王阳明对任侠、骑射的浓厚兴趣，可能历史上就不会有他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的赫赫战功了。

王阳明十五岁的一天，王华突然发现，儿子失踪了。

王阳明喜欢兵法，年轻时最崇拜的偶像就是大明一代奇才于谦。当年土木堡之变，瓦剌也先的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如果没有于谦，没有那场北京保卫战，大明王朝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国祚。少年王阳明经常跑到于谦祠里瞻仰偶像，还为于谦写过一副传世的挽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为了探索成圣之路，继承前贤遗志，十五岁的王阳明决定私出居庸关，对边塞的地势地貌、风土人情进行一番实地考察。

出得居庸关来，王阳明正在放眼大好河山，不承想竟迎面遇上两个鞑靼人。当时明代的边患主要是和北方蒙古人的斗争，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中面对的瓦剌也是蒙古人的一支。想到偶像于谦的冤死，少年意气的王阳明不由得心头怒起，突然摘弓搭箭，二话不说，“嗖”地一箭就射了过去。

鞑靼人吓了一跳，还没弄清对面是什么人，一支箭又“嗖”地射了过来。两人吓得拨转马头就跑，王阳明在后面纵马疾追，还不停地搭弓放箭。这两人虽见后面只是一员小将，但却不知是不是明军的斥候或哨探，再看两边山势也不知是否埋伏着千军万马，只好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跑了之。王阳明在后面放声大笑，只觉得有一股英雄之气充斥于胸臆之间。

此后一个月间，王阳明走遍大好河山，还到蒙古人的部落参加了骑射比赛，居然还拔得了头筹。经过一番历练后，十五岁的少年王阳明才施施然回了家。

王阳明离家出走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王华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看到儿子平安回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还没来得及细细询问，王阳明却先声夺人，主动向他汇报了此次关外考察的结果，向他描绘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及自己的所见所闻。王阳明越往下说，王华的脸色越难看。果不其然，王阳明迎来了父亲的一顿责骂。

王阳明不以为意，毕竟这场出游收获颇丰。当晚，他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广西参拜伏波将军庙。伏波将军是王阳明的另一位偶像——马援。马援是东汉时期的一代名将，曾西破羌人，南征交趾，立下赫赫战功。当年为蔡锷将军送葬时，孙中山先生曾写过一副挽联：“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就是把蔡锷将军比作班超和马援。

据说，王阳明在梦中参拜伏波将军庙之后还得了一首诗，这首梦中绝句是这么写的：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通过这首绝句，我们不难感受到王阳明那种尚武、昂扬的姿态所散发出的与生俱来的气质。十五岁的王阳明梦中得句，到了晚年，命运竟真的将他送到了伏波将军庙里，当他再回忆起年轻时的这个梦，只觉一切皆命中注定，人生真真是大梦一场。

私出居庸关事件之后，有一天王阳明突然拦住正要去上朝的王华，从袖子里掏出一篇奏疏说：“听闻最近京畿之内有石英、王勇作乱，秦中石和尚、刘千斤等造反，不知可有此事？”王华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儿子又要唱哪出。王阳明把奏疏呈上说：“这是我为皇帝写的《帝国平安策》，请父亲大人代为转呈。”

王华听了，甚觉别扭，心想黄口小儿又如何懂得经国之策，《帝国平安策》不过是一时冲动的纸上谈兵。他拿起奏疏略看一遍说：“全是老生常谈，没有新意，你能不能做些正经事？”如在以前，王阳明势必又要与父亲辩论一番，不料这次王阳明听罢立刻躬身施礼，说：“父亲大人，孩儿知错。”然后立刻将这篇奏疏拿了回去。

王华见状，倍感欣慰，儿子这次知道自行改过了。没想到过了两天，王阳明在王华出门前又拿出一篇奏疏，解释说：“父亲大人，您上次说那篇都是老生常谈，我便回去又做了修改，这是升级版，还请替我转呈皇帝陛下。”

这篇《帝国平安策》现在已不可考，王阳明的对策是老生常谈，还是针砭时弊，已经没人能够回答，但这份少年时起便立志建功的热忱，的确是给了历史一个完美的答案。

王华实在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跟他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想要建功立业，首先要有政治智慧，其次要有政治平台。如今，你空有一腔政治热情，却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若不参加科举考试，又怎能为自己搭建平台，施展政治抱负呢？”这一番话终于把王阳明说得有些开悟的样子，但知子莫若父，王华知道，过不了几天，王阳明肯定又要弄出什么新的名堂来。

王华思来想去，决定使出一计绝招，心想或许可以改变这个叛逆少年。

这个“绝招”就是让王阳明成亲，最好能早点当父亲，这样就能让他深切体会自己为子计深远的良苦用心。当然，王华这么做并非一时兴起的乱点鸳鸯谱，实则是源自他的一个承诺。

同是浙江余姚人的诸养和彼时已经早早入了官场，有一年到王家串门，见到小王阳明活泼可爱，又听说他出生时的种种祥瑞，酒酣耳热后一冲动就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了王家。未曾想王阳明才十一岁时，王华竟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当了翰林学士，可谓前程似锦。王华是个重诺的人，就在王阳明十七岁时，他主动提出要送王阳明回家完婚。此时诸养和任职江西布政司参议，相当于地方厅级干部，但王华已是当朝重臣。门第关系加上千金之约，诸养和激动万分，对亲家说，聘礼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女婿一人来南昌完婚就行。诸养和精心准备，要给女儿、女婿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高朋满座，喜气盈门，婚礼果然很盛大。王阳明感觉百无聊赖，仿佛与自己全无干系。于是他信步到街上透透气，走着走着，突然来到一处道场，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题着三个大字——铁柱宫。

这时天色已晚，铁柱宫里十分安静，王阳明忍不住走上前去，只见一个老道士端坐榻上，鹤发童颜，呼吸绵长，垂眉闭目，若入定之状，一看便是名山大川里修行多年的道士。王阳明顿时起了兴致，而老道士见到面前这位年轻人骨相奇特，竟也十分喜欢，二人相见恨晚，于是秉烛夜谈。及至东方既白，老道士突然问道：“你也不是本地口音，到此地有何贵干啊？”

这一问，王阳明才如梦初醒，回答说自己是来南昌完婚的，而“洞房昨夜停红烛”，自己却成了落跑新郎。王阳明赶紧起身，忙不迭地告辞，但临走又觉与这位老道士谈得意犹未尽，不由感慨说：“不知何日才能与道长再见？”老道士掐指一算，微微一笑说：“二十年后你我还须一见，那时才是你人生的转折期，切莫忘了贫道。”所以湛若水形容王阳明好神仙、佛老，可以说“溺”这个词用得非常准确。连“洞房花烛夜”此等人生“四喜”之一都能忘记，这不是溺又是什么呢？

其实王阳明与神仙、佛老之习的渊源自小就已经结下。王华在还没考上状元之前，为了生计与巩固学识，经常带着王阳明四处讲学授课，在海盐的那段时间就寓居在资圣寺的杏花楼中。梵音缭绕耳濡目染，滋养着王阳明对佛道的好奇心。后来王阳明自述沉溺于佛老异说三十余年，就是从资圣寺杏花楼开始的，他还在此留下了诗作《寓资圣僧房》：

落日平堤海气黄，短亭衰柳舣孤航。

鱼虾入市乘潮晚，鼓角收城返棹忙。

人世道缘逢郡博，客途归梦借僧房。

一年几度频留此，他日重来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