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佛寺僧房视作精神故乡，足以体现“溺”之深了。王阳明长大后跟着父亲到北京学习，父子俩一度居住在帝都最繁华最热闹的长安街坊中——佛寺道观林立，正统年间的佞宦王振花费数十万两银子修建的大兴隆寺就在这街上，此外还有朝天宫、文昌阁、土地庙、关帝庙、城隍庙、灵济宫等佛道场所——王阳明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有一次王阳明来到杭州，听说虎跑寺有一位神僧，已经坐观三年不语不事，显然是奔着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图破壁”而去的。王阳明听说后，便来到这位和尚身边，先是围着他端详了好半天，忽地用佛门狮吼断喝一声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佛家讲究不言即禅、不语即佛，而王阳明却说神僧终日口巴巴、眼睁睁。并非王阳明不懂而妄言，这在佛家里称为“打机锋”，就是获得顿悟的一种契机，说明王阳明对佛法的研究其实非常深刻。此话一出，三年不语、不视的和尚突然回归红尘了。王阳明问他：“家中还有何人？”和尚答：“唯有老母。”王阳明追问：“想她吗？”和尚落泪了：“怎能不想？”据说第二天，那位和尚就还俗回乡了。

在念亲与种性之间，王阳明已经将释道二氏贯通于儒，并且由此找回了儒家的根本，可以开宗立派、影响世人了。后来王阳明曾写过一首诗送给自己的小舅子诸偁：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

这首诗直接表明了王阳明对外丹修炼、长生不死的怀疑，并且对自己三十余载耽溺于神仙佛老之学的愧悔。虽然王阳明已经从这两条路中走出来了，但释道二氏对他的影响却一直存在。王阳明一生中每遇困厄，便喜欢静坐参悟，只不过后来跳脱出仙佛之道的王阳明将静坐参悟这一佛道之教以儒化之融为自己心学的静坐罢了。

我们回到王阳明“洞房昨夜停红烛”的那场婚礼之后。王阳明大婚礼成，该带着妻子回浙江老家了。

途经广信府，听说理学大师娄谅在此讲学，王阳明喜出望外，当即舍舟登岸，直奔娄谅而去。显然，此时的新婚之乐于王阳明而言，确实不如娄谅重要，因为娄谅的出现关乎王阳明长期以来追求的第一等事，即如何才能做圣人。

提及娄谅，提及成圣，甚至提及五百年来王阳明的价值与意义，都无法绕开一个沉重的话题——宋明理学。

宋明理学，一般被称为程朱理学。理学所包含的内容非常丰富，程朱理学作为宋明理学的主流，从二程到朱熹一脉相承。元代后，朱熹的《四书集注》与为“五经”做的传注成为科举考试的官方指定参考书目；明成祖永乐十三年（1415），官方修成《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标志着程朱理学作为官学的统治地位得以全面确认。因此，王阳明想要成为圣人，当时能看得到的，就只有程朱理学这一条路。

新婚之后，王阳明虽向成人迈近了一步，但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成圣之路。听闻理学大师娄谅就在广信府讲学，王阳明自然不肯错过这个绝佳的请教机会。娄大师虽然名气很大，但他折节下士，亲切地接见了彼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王阳明。王阳明虚心请教如何才能成为圣人，娄谅用坚定的语气告诉他，“圣人必可学而至”。此话至为有名，即是说圣人是可以通过努力学习来成就的。王阳明一听兴奋不已，表示自己一直在努力研习兵法，希望将来能“为万世开太平”！

岂知娄谅听后，慨然摇头，告诉王阳明说，此大错特错，误入歧途矣！所谓“内圣而外王”，你还没有走通“内圣”的路，想要“外王”，岂非痴心妄想？

“内圣而外王”，虽然最早是庄子提出的，但儒家成圣之路正讲究内圣外王，于人而言要内具圣德、外施王道，娄谅之意是将内圣作为外王的先决条件，如未参得内圣，那么太平兵法一类的外王之道便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

王阳明接着请教，那要如何才能内圣呢？王阳明求知的目光炯炯，娄谅传道的目光也如炬，娄谅十分确定地告诉王阳明，答案只有四个字——

格物致知。

王阳明不由惊叹大师之能，一句话便点明了自己的成圣之途。王阳明带着妻子回到老家后，立刻收拾起以前伶牙俐齿的机灵劲儿，开始变得方形矩步、不苟言笑起来——因为理学首先强调的便是严谨。

王阳明反思了近一年来的所学、所思、所获，顿觉南昌娶亲确实是改变他人生的关键，倒不是因为娶妻成家，而是因为途中问道于娄谅。王华要是知道王阳明这样的想法，估计也只能感慨“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机缘既已到，王阳明便找出程朱理学的书认真钻研。旁人读朱熹是为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是为了应对科举，王阳明却真是向里狠钻，一头扎进理学的池子，仔细研读体悟。但是光读书还不够啊，娄谅说了，关键还是要格物致知，于是，名垂史册的“阳明格竹”开始隆重上演。

一天，王阳明和一位钱姓同学在一起讨论理学的成圣之道，王阳明说既然唯一的方法就是格物致知，那我们便格物去罢。

那格什么呢？

王家最多的就是竹子，爷爷王天叙读书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品竹。明人为其作传称之：“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客有造竹所者，辄指告之曰：‘此吾直谅多闻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学者因称曰竹轩先生。”

所以王阳明要格物，首选即是格竹。

钱姓同学自告奋勇：“我先来！”于是一头扎进竹海，坐在一根竹子面前，瞪大双眼屏息凝神地看。

就这样锲而不舍地看了三天，钱同学实在是熬不住了，眼前不见竹子之道，只见金星乱冒，几乎要一头栽倒在竹林里。他对王阳明说：“这格物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不行了，交给你了。”

王阳明确实也没辜负钱同学的希望，铆足了全身的劲儿，挖掘出十二分潜力，在竹林里一坐就是七天，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了眼前的竹子上。

是王阳明自幼体格过人，比同龄的钱同学要强得多，所以才能坚持七天吗？其实不然，王阳明之所以能比他的同学多坚持一倍多的时间，是因为他把这次的格竹当成了学会朱熹格物致知之法的关键，而朱熹的格物致知之法又是他成为圣人的关键，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这次的格竹试验。

可即便王阳明全身心地投入，但结果还是和他的同学一样，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除了心头一片茫然，可谓是一无所获，最后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所有的竹子都在窃窃嘲笑：“我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格不出来，还想成圣吗？”王阳明在心中愤怒地反驳道：“你们根本就没道理，让我怎么格？”

一阵急火攻心，王阳明张口竟咳出斑斑血迹，精疲力竭，晕了过去。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格物实践——阳明格竹。

阳明格竹的失败，对其一生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从此，他对理学“格物致知”的这套理论产生了怀疑。但彼时的王阳明认为自己无法格而成圣，只好转而走向辞章之学。这一溺可能是作为父亲的王华最感欣慰的。

这辞章之学有两层意思，一是诗词歌赋的词章之学。

作为哲学家的王阳明过于耀眼，以至于人们往往忽略了他从小就是诗词神童的事实。除此前前往北京途中灵光闪现而作的两首诗之外，在北京作为太学上舍生学习生活期间，王阳明也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

当时，朝堂内外颇多贤士都发现了王阳明这块词章圭玉，纷纷前来请这位还没考取功名的太学学生写诗作序。高平县令杨子器编成《高平县志》之后，也专门派人入京请王阳明为其作序。杨子器是成化二十三年（1487）进士，可以算是王华的“门生”了。王阳明所作的这篇《高平县志序》，可谓是大彰其才：

……今天下一统，皇化周流。州县之吏，不过具文书，计岁月，而以赘疣之物视图志。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兴滞补弊者，必于志焉是赖。则固王政之首务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谱，而后可齐，而况于州县。天下之大，州县之积也。州县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甫之独能汲汲于此，其所见不亦远乎！明甫学博而才优，其为政廉明，毁淫祠，兴社学，敦伦厚俗，扶弱锄强，实皆可书之于志，以为后法。而明甫谦让不自有也。故予为序其略于此，使后之续志者考而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