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若青

人总是用舌尖记住故乡。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而言，最鲜活的地标永远是巷口那个飘着香气的小摊。

六百年前屯堡军民在此扎根，南来北往的商队带来五湖四海的味道。这些滋味在街巷里交织生长，变成家家户户灶台上飘着的烟火气，煤炉上翻滚的砂锅，竹匾里晾晒的辣椒，油锅里跳舞的糍粑——安顺人的日子，就泡在这“过街调”绵长的香气里。

“过街调”指种类繁多的风味小吃，烹饪精洁、小吃花巧，甲于黔省。近几年更是在央视、地方媒体、抖音、小红书等平台迅速蹿红，收获了一群“吃货粉”。

对于安顺人来说，美食的来源有两种，巷子里和其他。顾府街上，红旗路、太和街、牟家井、宋官巷、图书路、蒋衙街……还有连名字都说不清的街巷，都是百度地图搜索量上榜的美食终点。

为何美味都出自巷子？做小吃的阿婆总说：“巷子窄，人心宽。”巷子环境相对封闭，这让制作者能够更加专注于食材的选择和烹饪技艺的磨练。他们不需要迎合大众口味，只需要用心满足那些真正懂得欣赏的人。

我总觉得自己有两个故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攥着车票从贵阳摇晃三个半小时到安顺。表姐早早在巷口守着，带我来到小巷子的裹卷摊，一张四四方方的柔韧卷皮上，放上提前炒制好的辣子鸡酱，折耳根的清冽撞上酸萝卜的脆爽，卷上一个送入口中，车马劳顿忽然就化解在满口生津的滋味里。

在安顺，裹卷随处可见，小孩老人都喜欢吃，或许是因为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其实，无论选择哪种酱料，不变的都是一块软糯柔韧的面皮，香不见料、辣不见椒，小小一枚裹卷，吞下的是安顺这块土地和手作的馈赠。

晚饭后，表姐常常打着散步消食的旗号，带着我到市区的小巷子里去吃夺夺粉。深夜十点的太和街总飘着奇异的香。砂锅里咕嘟着暗红的汤，木叉子“夺”起颤巍巍的米豆腐，裹着腐乳的浓香滑进喉咙。表姐把玫瑰水推到我面前，冰凉的甜刚好接住舌尖的辣。这味叫夺夺粉的吃食最宜冬夜，七八双筷子在砂锅上碰出叮当响，像首热闹的民谣。

最绝的要数小锅凉粉。当别处都在凉拌时，安顺人偏把米豆腐丢进砂锅。腐乳汁在滚汤里化开，给豆皮海带染上琥珀色，那点霉香吊出满锅的鲜，吃得人鼻尖冒汗也不肯放筷。

这些年安顺小吃突然成了网红。可本地人依旧守着老规矩：松糕粑要在竹蒸笼里醒足时辰，烤小肠得用青冈木炭慢烘，油炸粑稀饭定要配现舂的引子粉。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破酥包的千层酥皮，老师傅的手却比镜头更稳——十八道折面，一道都不能少。

临走那天下着细雨，我又绕回顾府街买裹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追着客车跑的小女孩。原来有些味道早把时光腌成了琥珀，任火车飞机如何飞驰，咬开薄薄米皮，童年就淌出来了。

这座城的奥义，或许就藏在街头巷尾的烟火里。当砂锅掀盖的白雾漫过青砖墙，当玫瑰糖水碰响粗瓷碗，这时候的乡愁，不过是肠胃记得比心更牢。而这座城的魔力在于，它让每个寻味者都成了时空旅人。当你在咖啡邮局寄出屯堡纹样的明信片‌，指尖残留的或许是油炸粑的油香，而邮戳上的日期，或许就是六百年前某个屯堡妇人晾晒引子时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