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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诗化情调

发布时间:2025年07月18日 打印本页 关闭 【字体:

李慧

庄子让我们深深痴迷的是他的诗化情调。对付灾难,不能用灾难语法。世上有另外一种语法,可以让人从精神上脱身而出,藐视灾难,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获得一种诗化的自由。庄子也遇到过很大的灾难。他的妻子去世时,好友惠施去看他,发现庄子不但没有哭泣反而鼓盆而歌。惠施说,你不哭也就罢了,还唱歌,是不是太过分了?庄子说,她刚死的时候,难道我会没有感慨吗?但一想到人最初本来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人的生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样,她都已经安息于大自然之间了,我为什么还要哭泣?我每次想到庄子,都会联想到两句话,一是海德格尔说的“人,诗意地栖居”,还有一个是歌名——《白衣飘飘的年代》,都是一种美丽的生命状态:达观、逍遥。

前几年网上流行一个“小鸡为什么过马路”的思想游戏,由网友代各位故去的思想家进行个性化的回答。比如,柏拉图会说“为了寻找更高的善”,达尔文会说“为了寻找更好的进化坐标”,拿破仑说的答案是“不想过马路的小鸡不是好鸡”,孔子拒绝正面回答,曰“不知人,焉知鸡”。面对“小鸡过马路”的困惑,我觉得庄子一定会取消问题,鼓盆而歌:“那只小鸡好快乐啊”。

可是庄子是否真正的快乐?当他在濮水钓鱼的时候,楚国想重用他,派人来请。庄子说:“楚国有被祭祀的神龟,它是宁肯死了享受被祭祀的高贵和名声呢,还是活着游弋在泥土中呢?”来人说“当然活着快乐”。庄子宁可选择做身上背着盔甲、活在泥潭里的乌龟。有人说,在战国纷争的年代,他所谓的快乐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谁又能知道他坚硬的盔甲下面是怎样一颗柔软的心呢?但是,庄子毕竟是庄子,对他来说,不存在所说的“真的快乐、真的痛苦”,甚至也没有所谓的孤独、寂寞。尽管在我们看来,他必然还是孤独和寂寞的,但他对此已经无所感。对于自由与不自由,肮脏与干净,在他看来也是相对的。对于盔甲的坚硬和内心的柔软,他也不会有另外一种看法,例如,他会认为,当盔甲是柔软的时候,内心就坚硬了,但是,柔软的盔甲和坚硬的内心一样,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对自身存在的否定。

庄子真正在意的,不是社会的结构秩序,而是生命的诗化情调。庄子的诗化情调和文学素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想象力,二是寓言化,而且,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庄子在想象力和寓言化上都表现出与一般真实的脱离,对于直接结构的脱离,因此是其他学派也不敢用,因为其他学派免不了要在“可信性”“真实性”上说服人。庄子没有这种企图,反而从大家拥挤的理性讲堂退回感性花苑,放任自己的感性来激发别人的感性。人们也许会误会,以为理性比感性深刻,而庄子轻松地证明,理性的最后救赎还是感性。想象力使庄子遨游于南溟北海,又把自己设想为宇宙似人非人的无限力量,这就使他的智慧超越了我们理解的文学形态。

庄子的寓言与一般的童话寓言不同,一上来就表现出仰天俯地的哲学规模,一读,眼界大开。你看那河神多么有气势,奔腾万里,浩浩荡荡,从河神本身的角度看起来,“我”似乎什么都具备了。但是一流到北海,情况就完全变了,“我”难道就是那么一条小小的河吗?海是一个烟雾渺茫的存在。“我”只是加入它而已,而且加入后完全不见痕迹。于是河神和海神有了一段对话。河神觉得自己以前的重要东西,现在却显得非常不重要。海神就告诉他,你能够走出那么小的空间来到更大的地方,有这样的感觉很好,但你要明白你的局限:海和天相比,那又是太小太小了。在一次次的对比以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判断都是相对的,我们能够共同对话的层面也是相对的。

庄子认为,要获得这种眼界,很困难,但是,因为是眼界问题,你也不能去强迫他们,只能让他们去。用自己的眼界强加给他们,又是不自然的事情。他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底之蛙,你没有办法同它谈海,它被空间束缚了;夏天的虫,你不可能给它讲冰,因为它被时间束缚了;那些孤陋寡闻的文人,没法给他讲真正的大道理,他被一大堆从小接受的教学话语束缚了。按照庄子的说法,大家都在自我作践,把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越折腾越小。这样的人那么多,庄子无奈地说,不必和他们讲话。但是我们没想一下,如果换成孔子和墨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要讲,而且要用各种方法来感化你。庄子觉得完全没法讲明白,你能把空间的束缚、时间的束缚、教育的束缚都取消么?取消不了,那么再讲也无效。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庄子》呢?那是他获得精神自由的自我记述,也想让同道获得启发和共鸣。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寓言故事,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与南天北海融为一体的自由精神,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时而大鱼,时而飞蝶的想象空间,从这个意义上,形象大于思维,文学大于哲学,活泼大于庄严。

即便在今天,我们感到庄子提倡的"物我两思忘"的境界,也是对东方美学对世界美学的重大贡献。多读庄子,会使我们更多地领略东方美学的至高境界,能在繁杂忙碌的尘嚣中升起袅袅诗意,使精神不再苦涩,使生活不再窘迫,这也是现代西方人十分迷醉的所谓“诗意地栖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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