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岿然云天间
胡启涌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不由想起20多年来寻找抗战老兵的日子,风里雨里,感慨万千。特别是看到抗战老兵送我的“刀”与“枪”时,历历往事浮上心头。所说的“刀”是一把英国生产的柄式剃须刀,“枪”是一根粗长油亮的竹节旱烟杆,是抗战老兵阮锡普和曾庆平生前送我的。
2014年4月,我在贵州省湄潭县一个叫随阳山的寨子里,找到91岁的抗战老兵阮锡普,老兵身子硬朗,声如洪钟,一把花白的胡须尤为抢眼。他记忆不错,说起抗战经历越说越来劲。1942年10月,老兵在湄潭参军入伍,步行到昆明集训一个多月后,调往中国远征军印度兰姆伽基地,编入驻印军新1军新编38师。驻印期间,阮锡普苦练本领,一心杀敌报国,迅速成为一名出色的机枪手。1944年10月,中国驻印军开始反攻缅甸。老兵随新编38师,顺利收复了被日军占领的八莫、南坎、密支那。反攻缅甸取得全面胜利后,阮锡普随部队回国,在广西玉林待命,直到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后,离家3年多的阮锡普回到老家,务农终身。
一次采访中,老兵谈到在印度兰姆伽训练时,经常喝咖啡,味道虽苦却很提神,回家后再也没喝过了。我听说后,特意去超市买了两袋送去,用开水冲好后让他尝,他闻了闻香味后吸上一口,对着我说:“就是这味,就是这味”,满脸是见到老朋友般的喜悦。
2015年,老兵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次我带他去参加一个抗战老兵的聚会,回来后躺在床上直喘粗气,脸色难看。他休息一会后呼吸均匀了些,便起身走到屋角的木柜前,在一堆衣服下面拿出一个布袋子,取出一把柄式剃须刀。老兵说,这是他1944年在印度兰姆伽买的,是英国产品。我接过剃须刀,在灯光下仔细端看起来。剃须刀手柄上的网格纹上,刻有“谢菲尔德”的英文,我轻轻拧开底部的旋钮,打开了安装刀片的顶盒,顶盖的底板内侧有品牌名称和产品型号的英文,还刻有产品编号:380958。老兵说:“当年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因国际抗战的需要,在印度组建驻印军时,部队的后勤供给全由英国负责,驻地的商品大多产于英国。”
就在那晚,老兵给我讲了很多抗战往事。临别时,老兵要把剃须刀送给我。这是伴随他大半生的生命信物,我不敢贸然接受,老兵执意送我,说给以后的日子留个念想,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肃然接过老兵手中的剃须刀。这时,也是凌晨时分,夜空中明月高悬,溶溶月光把山村照得亮亮的。月光从窗格子间渗漏下来,老兵如一尊冷峭的雕像,显得格外硬朗、挺拔。
2016年6月28日,抗战老兵阮锡普在家中安然去世。出殡那天我去参加了葬礼,特意带上了剃须刀,摆放在他遗像前。我笃定地相信,老兵一定会看见这把陪他一路征战的“伙伴”。
我的书房里还放着一根半人高的竹节烟杆,烟斗和烟嘴是铜质的,锃亮烁烁。这是抗战老兵曾庆平送给我的。
2008年7月,我在遵义市凤冈县土溪镇大连村找到抗战老兵曾庆平,当时老兵已89岁,虽然是热天,衬衣的领口依然实实地扣着,军人英姿不减。见面时,老兵正靠在墙上,手里握着一根竹节烟杆,悠闲地抽着旱烟,烟雾从他满是胡须的嘴里吐出,一圈一圈地从他白发间飘过。曾老1939年参军,先后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抗战时,他是一名远征军士兵,在云南参加了著名的松山战役、龙陵战役等。
谈到抗战,老兵激动难禁,不停地痛斥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他说日军就是一群丧尽天良的魔鬼,每次交战,中国士兵都争着冲锋,恨不得把日军杀光,为死去的同胞报仇。说到激动处,老兵站起身来,操上手中的烟杆走到院子里,两眼圆瞪,一脸肃杀,摆出一副与日军拼刺刀的姿势。他连续做着突刺和转刺动作,嘴里大声喊叫:“杀、杀、杀”,动作流畅,满脸通红。老兵似乎回到了当年的杀敌战场,大家只好将老兵抱住,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2014年10月,我陪老兵重返当年抗战的松山。上车时,他执意要带上烟杆,说走路时可作拐杖用。到松山后,我们观看了抗战遗址,祭奠了死去的英雄,为他找到了战后留在云南的战友。战友见面,哽咽难言,英雄的泪水,让现场的人无不唏嘘。我还带他去看了横跨怒江的惠通桥。在桥端,老兵一直抚摸着铁索,给我讲他当年守护这条抗战运输线的难忘往事。临走时,老兵久久地凝望着怒江不忍离去,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他手握烟杆的背影,就像一位手持钢枪,守护国门的钢铁战士,大山般屹立在怒江边。
2018年8月,我生病住进了四川华西医院,直至次年的1月17日才回到贵州老家。到家的第二天,得知老兵也生病住院,我赶到医院去看望。病床上的老兵虚弱了很多,但是神志依然清晰,我俩也有近半年没见面了,这次相见都有病在身,彼此紧握双手,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住院期间,我每天抽时间去陪他,他恢复得挺快,兴致来时还唱抗战歌曲听。
2019年2月8日,我去土溪拜望老兵。问他的康复情况,陪他一起用餐。饭后他向满堂儿孙说出了一个决定,要把一直陪着他的烟杆送给我,全家人顿时响起掌声。这个特殊待遇来得太突然,我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这时老兵也站起身来,将烟杆平放在双手上,现场不允许我推却,我肃然挺胸,来到老兵面前接过烟杆,激动得给老兵深深鞠上一躬。我分明感到这是一把钢枪的分量,流淌着中国老兵的灼烫血液和殷殷嘱托。
老兵100岁后,记忆开始明显地衰退,身边的亲人大多不认识了。我每次去看他,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与我不停地嗑话,这着实让我感动不已。2021年7月8日,我去华西医院复查病情,在去成都的动车上,接到老兵家人打来视频电话,接通后才知老兵突然病重,家人也放弃了抢救。弥留之际老兵示意想看看我,那一刻我忘记了身处动车上,对着视频大声呼喊老兵,泪水夺眶而出。视频中老兵也不能说话,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浑浊的双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没过多会老兵就闭上了双眼。我一路流着泪水来到成都东站后,放弃了预约好的病情复查,转身踏上回家的动车,决定回家去送老兵最后一程。
老兵不死,岿然于云天间!两位抗战老兵送给我的“刀”“枪”,我一直放在书房里,每次看见就会想起逝去的抗战英雄,总觉得老兵没有走远,时时都在我的身边,给我讲述80年前的抗战往事和中国人民的抗战精神。